那个夏天那个秋天(33)

2025-10-10 评论

    耿东亮对司机说:“快,快快。”但是司机不急,他说:“延安路失火了?”
    发现母亲修车是一个刮风的日子。初冬的风已经很硬了,都长指甲了。耿东亮骑了自行车陪他的一位女同学串亲戚。这位女同学还没有熟悉这座城市,坐汽车认得路,骑自行车就不行了。女同学的亲戚在城北,请耿东亮带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耿东亮一直害怕和女同学接触,母亲一看到她的二儿子和女生太亲密了就会好几天不吃饭的。这样的事在高中二年级有过,其实耿东亮什么都没有做,连女孩子的手都还没有来得及碰一下。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就把女同学的信给洗出来了。母亲什么也不说,到了晚上把那封信皱巴巴地摊在了耿东亮的面前。耿东亮脑袋里轰的就一下。母亲要是打骂和责问就好了,耿东亮就可以说清楚的。可是母亲不问,不开口,母亲只让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的样子给儿子看。你一抬眼皮就能看得见她的难受。母亲再也舍不得对自己的二儿子粗声大气的,更不用说碰一根指头了。在他们的四口之家里头有一个小家,只有母亲与耿东亮。只有耿东亮和他的母亲才能心照不宣的。母亲喊耿东亮的哥哥就叫“耿东光”,而耿东亮是“亮亮”,从小就这样的。小时候吃早饭的时候,耿东光的稀饭碗里只有稀饭,而亮亮的稀饭里头却有白糖,小时候亮亮睡在母亲的怀里,而耿东光只能睡在另一张床上。耿东光又矮,又粗,愣头愣脑,“全像他老子”。而亮亮眉清目秀,有红有白,一副女儿态,真是人见人爱。小时候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总要喊一声:“亮亮,送个嘴来。”送个嘴来就是“亲一下妈”。母亲的双手支在搓衣板上,亮亮就会抱住母亲的脖子,左边亲一下,右边又亲一下。亮亮还会把鼻子伸到母亲的头发里去,像一条小狗一样四处闻,说:“妈妈的头发真香呀。”而耿东光就闻不到母亲的头发。母亲给耿东光洗澡的时候能听得到“咯吱咯吱”的,而给亮亮洗澡的时候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母与子会长时间地对视在一起,四只黑眼珠子总是望着的,母亲会疲惫而又满足地微笑,说:“还喊妈妈啦?”说:“还喜不喜欢妈妈啦?”说:“长大了还要不要妈妈啦?”亮亮答应一下母亲就亲一下,每次都是这样的。都是这几句话、这几个动作。但是没完没了,每一回都像第一次。
    所以童惠娴不能让二儿子受一点儿委屈,而耿东亮不能看到母亲有一点儿难受。所以耿东亮当了母亲的面烧掉皱巴巴的“初恋”,说:“我再也不了。”而童惠娴摸了摸亮亮的头,说:“妈没有怪你。”
    而母亲修车子就是让耿东亮看见了,而耿东亮和女同学“有说有笑”的样子就是让母亲撞上了。
    童惠娴的身子躬在冬天的风里,用扳手拧一只螺丝。车主正在往飞轮上加油,童惠娴取过了油枪。往链条上头打了几滴机油,关照车主说:“干飞轮,油链子。飞轮上不要上油,灰粘在油上,反而不润滑。”这么说着话童惠娴却看见自己的二儿子迎面骑过来了,离自行车只剩下七八米远,一个姑娘正在和他说笑。童惠娴想避过去,但她的儿子已经看见她了。儿子的目光正沿着车子的惯性匀速而又快捷地逼近过来。他的脸色在七八米之外说青就青掉了。女同学刹下车,说:“打个气吧。”女同学架好车,从梧桐树根旁取过气筒,童惠娴却接过去了。耿东亮目睹了母亲弯着腰的用力过程。冬天的风沿着打气筒的压力一阵又一阵刺进耿东亮的胸口,耿东亮走上去,想抢过气筒,却被女同学拦住了。女同学笑着说:“你看看你还是个干粗活的人。”女同学说话的时候摸了摸口袋,对耿东亮说:“你有零钱吗?”童惠娴抢过话说:“不收钱。”旁边卖报纸的女人却开口了:“一个胎一毛。”耿东亮掏出一块硬币放在三轮车的老虎钳上,掉过头就跨上自行车,一发力,车子和人却一起倒在了地上。女同学走上前去,说:“伤着没有?你伤着没有?”耿东亮的眼眶里早就含了泪了,大声说:“你有没完没完?”女同学不知道耿东亮为什么发脾气,内疚地说:“都是我不好。”
    当天晚上耿东亮就赶到了家里。父亲正在看电视。父亲摁掉香烟,说:“你妈病了,没吃饭就上床了。”耿东亮进了卧室就从被窝里头拉出母亲的手,她的手又红又肿,裂开了许多血口子,指甲里头全是油垢。耿东亮拉住母亲的手只喊了一声“妈”。母亲便把手收了回去,说:“妈就是干粗活的命。”童惠娴一出口就知道这句话说重了。她侧过身来,说:“等你读完大学,找一个稳当的事业单位,妈就收摊子。妈就盼着你把心思全花在学业上来。”妈的话里有话,耿东亮听得出。耿东亮说:“我不会做对不起妈的事情的。”童惠娴听完这句话脸上便松动了,支起了上身,耿东亮说:“我给妈盛饭去。”童惠娴摸着儿子的头,这个小东西说长就长这么高了,天天盼他长,长大了心里头反而难受了。童惠娴说:“妈知道亮亮会赶回来给妈盛饭。”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