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天(8)

2025-10-10 评论

    炳璋听了几句,似乎不满意。他停下来,起身之后点一炷香,香烟孤直。炳璋把那炷香挨到唇边,示唱“ma——”,香烟和刚才一样孤直。炳璋把那炷香提到耿东亮的面前,耿东亮刚一发音香烟就被吹散了,一点踪迹都没有。炳璋说:“你瞧,你的气息浪费了,你的气息没有能够全部变成声音,只是风,和声音一起跑了。得节约,得充分利用。声音至高无上。你听好了,像我这样。”
    炳璋让耿东亮一手提了香,另一只手摁在自己的腹部,整个上午只让耿东亮张大了嘴巴,对着那条孤直的香烟“mi”或者“ma”。
    对炳璋来说,声音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这个世界的惟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声音”而生成、而变化的。所有的声音里头,人类的声音是声音的帝国,而“美声”则是帝国的君主。正如察里诺所说的那样,“人类的音乐就是肉体与精神,理性与非理性的谐调关系。”察里诺所说的“人类的音乐”当然只能是“美声”,别的算什么?只能是马嘶、猿啼、犬吠、狮吼、鸡鸣和母猪叫春。人类的“美声”足可以代表“人”的全部真实、全部意义。它既是人类的精神又是严密的科学。精神是歌唱的基础,而科学则又是精神的基础。他要求的声音必须首先服从生理科学,而同时又必须服从发音科学。然后,这种声音就成了原材、质地,在人类精神的引导下走向艺术。几十年当中炳璋在这所高校里头发现了好几部“好机器”,发现一部他就组装一部,整理一部,磨合一部。可是学校就是学校,所谓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最多四年,他的“好机器”就会随流水一起流走的,然后便杳无音讯。他们就会湮没在某个水坑里,吸附淤泥,生锈,最后斑驳。声乐教学可是无法“从娃娃抓起”的,你必须等,必须在这部“机器”的青春期过后,必须等待变声,否则便会“倒仓”。最要命的事就在这儿,“青春期”过后,“机器”没有修整好,而“机器”的“方向盘”都大多先行装好了,你无法预料这部“机器”会驶到哪里去。
    炳璋能做的事情就是碰。说不定能够碰上的。也许的。他的激情与快乐就在于“碰”。又碰上了。
    是的,又碰上了。
    炳璋对耿东亮说:“你怎么能在浴室里唱那么大的咏叹调呢?太危险了,它会把你撕裂的——要循序渐进,明白了吗?循序渐进。所有的大师都这样告诫我们,察科尼、加尔西亚、卡鲁索·雷曼、卡雷拉斯。你只有一点一点地长。像你长个子,像太阳的位移。成长的惟一方式是寓动于静的,甚至连你自己都觉察不出来。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有‘大’进步了,十拿九稳得回头重来。失去了耐心就不再是歌唱,而是叫喊。只有驴和狗才做那样的傻事。叫喊会让你的声带长小结的。小结,你知道,那是个十分可怕的魔鬼。”
    但耿东亮的声音始终有点“冲”,有“使劲”和“挤压”的痕迹,有“磨擦”的痕迹。炳璋跑到厨房去,抱出来一只暖水瓶,拿掉软木塞,暖水瓶口的热气十分轻曼地漂动起来了。炳璋指着瓶口,让耿东亮注视“气息”飘出瓶口时那种自然而然的样子,那种类似于“叹息”的样子。炳璋随后就要过了耿东亮的手,让它罩在自己的口腔前。炳璋又开始“ma——”。耿东亮的手掌感受到一种均匀而又柔和的气流,真的就像瓶口的热气。炳璋说:“明白吗?”耿东亮说:“明白。”炳璋一边点头一边退回到琴凳上去,说:“放松,吸气,像我那样……”

    整整一个冬季,耿东亮只纠缠在“mi”和“ma”之间。糟糕的是,炳璋并不满意。他总能从耿东亮的声音里头发现不尽如人意处。在炳璋面前,耿东亮的身体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机体,它被炳璋的听觉解构了,总有一些要命的零件妨碍了“声音”从机体里头发放出来。不是喉头就是腹膜,不是上颚就是咽喉。这些部位不再是发音器官,而是罪人,它们破坏了声音,使声音难以臻于完美。然而炳璋不动声色。他的神情永远像第一天,专注、肃穆,带着一种“仪式”感。炳璋的诲人不倦近乎麻木,他的耐心与时间一样永恒,你永远看不到他的失望,他的急躁。他四平八稳,一丝不苟,没有一处小毛病能逃得过他的耳朵。他的耳朵炯炯有神。他守着你,对你的身体内部无微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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