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叩开了百助牢牢尘封的心门,她用多年的冷漠装帧的门扉,被一个半僧半俗的男子毫不费力地推开,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叹。她幼稚地以为,这一次交心的长谈是爱的开始。她傻傻地认为,第一个为他写诗的男子将是她此生最终的依托。却不知,戏还没开场,就已落幕。没等到百助卸下今日妆颜,做回昨天的自己,苏曼殊再度绝情地选择逃离。
当百助情真意切地打算以身相许,从此只为他一人弹筝,在樱花树下,在明月窗前,换来的却是苏曼殊无情的拒绝。他太坏了,明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不会在一起,偏生要去惊扰她的平静。他拒绝的理由是那么的冠冕堂皇,甚至让人觉得他深情若许,有苦难言。就连拒绝,也用情诗代替,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别人的伤痛。了却尘缘,无以相投,于是含泪挥毫,写下一首诗:“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26)。”
恨不相逢未剃时(26),就是这么一句诗,让百助无言以对,让世人原谅他的罪,并且为他感伤,为他落泪。苏曼殊反复地动情,反复地逃离,让人无法猜透他究竟真爱于谁。如若是世间绝代红颜,他又为何要一次次辜负?如若是灵山万千的佛祖,他又为何不静心参禅,而贪恋烟火人间?如若是他自己,又为何要在心口划上一道又一道伤痕?
他是云,是雁,爱上了流浪,恋上了漂浮。似乎在风中来往才美丽,在雨中穿梭才潇洒。所以他不能落地,只能飞翔,每一次别离,就删去前尘旧梦,让自己漫步在云烟里。
第16章 宿债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一场花事好,是一轮月正圆,只是再美的开始也终究要谢幕。缘尽之时,便是决绝转身,那时候,任谁也拉不住。既知到最后都是别离,又何必去询问相处的时间到底有多长久,何须去怪罪到底是谁辜负了谁。在情感面前,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是弱者,有些人自诩可以主宰情感,到最后却还是被它戏弄。
或许我们应当相信,苏曼殊每一次和一个女子产生情感,都是出于内心的喜爱。一直以来,他都活得那么真,一个活得真实的、至情至性之人,断然不会戴着虚伪的面具生存于世。但苏曼殊给世人的感觉,就是他不厌其烦地辗转于他所钟情的女人之间。无法抑制地放纵自己的情感,又不能掌控地选择逃离,如此奔命,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宿命就真的在他身上设置了诸多意乱情迷的局?让他僧不僧俗不俗地活着,洒脱又彷徨,欢喜又无奈。
有人说,苏曼殊身上披着的袈裟是他游走于尘世的道具。是袈裟赋予了他传奇,是袈裟给了他遁世的借口,也是袈裟让他一次次地躲开众人的谴责。如若没有袈裟,他就再也不是一个和尚,只是一个倜傥风流的年轻浪子,写诗填词,寻花问柳。因为这袭袈裟,苏曼殊的诗句总离不开禅佛,离不开菩提明镜。他的情诗参了禅意,所以被世人称作情僧,尽管许多时候,他早已失去了做僧人的资格。
他放任情感,可是却有尺度,苏曼殊这一生爱过许多女子,也伤过无数女子,但他对她们只是灵魂之爱,从未有过肉体的交合。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面对如花美眷,他可以做到如此镇定,亦是寻常男子所不能及的。也许因为这份距离,让苏曼殊每次离开都可以做得相对地坦荡、决绝。他忽略了,他掠夺的是那些女子的心,她们将心交付,换来的却是漠然的背影。没有什么比心重要,也许这些女子在乎的不是身子的贞洁,而是心的背叛。尤其是青楼歌女,她们尝尽人间冷暖,最渴望的是得到一个男子真心的呵护。苏曼殊给予她们希望,却又无情地夺走,他要做的,或许是该在佛前忏悔。
也许由始至终,那个叫百助的女子就没有怪怨过苏曼殊,尽管她的心门被他叩开,他还在门外徘徊,不曾入住,就莫名地远离。以为可以从此依从一个男人,为他红袖添香,却终究还是做回了伶人。回到那个喧嚣的舞台,继续弹奏着无人能懂的筝曲。也许此生她再不希望会有一个男子听懂她的筝音,因为世间知音只有一人,错过了就不会回头。她宁可孤独老去,也不要一份无望的爱情。
她忘不了苏曼殊给她的伤,更忘不了苏曼殊带给她的好。那个午后,那个黄昏,那个黑夜,那满屋浓郁的咖啡香,至今还在萦绕。而她需要依附这些芬芳和温暖,支撑着走完以后的路。人真的很悲哀,在不曾遇见苏曼殊的时候,她虽然孤独,至少心无所牵。自从有过一次刻骨的邂逅,她就再也回不到当初,被柳枝撩拨过的心湖就算停止了涟漪,亦不再似从前的平静。所以说,有些爱莫若没有,可人若没有了爱,没有了际遇,又是否太过贫乏?就像一株长在深山的梅树,从出生到老去,年年岁岁临雪傲放,纵算风华绝代,亦是无人问津。这样的美,要来又有何用?倒不如做一棵平凡的小草,长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卑微地活着,却毫无怨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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