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20)

2025-10-10 评论


他颓然坐倒,攒着眉,皱纹刻在额上,一夜之间,成为烙印。

“历史都不是真相。谁的力量大,谁的事迹就辉煌。”

若是当日全无诱惑,相见无事,则紧随太子建成杀进玄武门,也许反面一举把李世民等干掉……

奇怪,当这样设想的时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说不上是什么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污,忽地又想提问了:

“我……心中另有一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赵一虎气极,大喝:

“妈的你问吧!你还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气,生怕失言:

“真的,如果兵变是我方策动――我的意思,谁赢了,谁便去斩草除根……”

石彦生接着道:

“如此一来,对方便是‘叛党’,而的责任,就归咱哥们了。”

必有千个家破,万个人亡。

当他们奉命去追杀“叛党”之际,一定也是理直气壮的。

难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过杀机吗?

不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

这洗涤沧海中的三颗小小栗粒,他们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终于被消灭的证人。――他们永远都不是英雄豪杰,一场场权力斗争的游戏,欲避无从。

那向往权力的,还没到手,将要到手,已经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变,他们的命运也随之而变,怎会有“自己”?

谁真正伟大?

三人静坐竹林,苦苦思索。

长夜漫漫。已是八月,难怪秋意袭人。打个寒噤,不知因为风冷,还是人情之凉薄。

快到天亮时,突然下了一场雨。

随凉风吹过,雨就来了。不大,却细、密,如粉般扑到他们那光秃秃的头颅。如一只轻抚的大手。

他们没动过分毫。

有禅院的晨钟自远处传来。

只觉得失是非一场空。一场愚弄,赔上一切。

石彦生眯着眼,雨铺满他一头一脸。

他站起来。

两个曾经出生入死共同进退的部属,也如前站起来,追随着他。这位过去的大将军,向二人下令:

“你们走吧。毁容、改名换姓,当个普通人去。”

石彦生回头暴喝:

“走吧!”

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

山如谜。

21

走了整整一天。

归鸟背驮着夕阳回巢去。山林有奇异的和暖温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见一座素淡古朴的禅院,曰“彤云”。

“彤云”不比“天宁”,它不够辉煌庄严,只在山林清清静静安坐着。悬空建于两岩之间,就岩起室,飞梁穿过了石缝,上载危石,下临深渊,险奇如“横空出世”。

石彦生之所以寻到这禅院,是为了一个人。

他见到他时,银丝飘拂,却又红颜白发出尘。腰板不能挺直,要林间摘草药野花,动作麻利活泼,矍铄而顽皮。

尾随这个老人,目送他进了彤云禅院。

后来,石彦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禅入定,良久。石彦生等他醒来,不敢稍加惊动。

直至他悠悠张开了眼睛。

一见座前多了个陌生和尚。老人如顽童般惊诧的反应。

“静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挥手,尖着嗓子,“我没有禅,你不要来上当。贫僧不过骗几顿素菜吃吃,觉得好吃,才吃上好几十年。”

石彦生坚决地:

“静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详这人,他魁梧伟岸,身躯结实,分明是个武人,但方正的脸已经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缕痕,眼神绝望。

“唔,吃了好东西,也希望人家来尝尝,也罢。不过,不是说剃了头发就算和尚的。”老人瞧着石彦生,“你随时长回头发溜掉了,不要告诉我,免烦。哦。”

“静一之志已总司令。”

“好!我来问你:有没有借人东西、欠钱没还?”

“没有。”

“有没有答应过的事未做?”

“没有。”

“有没有父母、妻儿、好友?”

“没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声,“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没什么好做了。”

想想又问:

“你为什么来?”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

“什么?‘是非’你明白了?你说:为什么螃蟹见到人,会奇怪:‘怎么这个怪物是直着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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