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珏还没开口,恩娟见她脸上惊艳的神气,先自笑了。
赵珏笑道:“你跟从前重庆回来的时候完全一样。”显然没有再胖过。
向她身后张了张。“小女儿呢?在车上?”末了声音一低。也许不应当问。临时决定不下车?
她也只咕噜了一声。赵珏没听清楚,就没再问,也猜着车子一定开走了。本地没有机场;以她的地位,长程决不会自己开车,而司机在此间是奢侈品,不是熟人不便提的。她来,决不会让汽车停在大门口,司机坐在车上等着,像摆阔。
“喝咖啡?”倒了两杯来。“汴好?”也只能带笑轻声一提,不是真问,她也不会真回答。
她四面看看,见是一间相当大的起坐间兼卧室,凸出的窗户有古风;因笑道:“你不是说有两间房?”
“本来有两间,最近这层楼上空出这一间房的公寓,我就搬了过来。”
恩娟不确定的“哦”了一声,那笑容依旧将信将疑。
赵珏感到困惑。倒像是骗她来过夜——为什么?还是骗她有两间房,有多余的床,结果只好一床睡觉,彻夜长谈?不过是这样?一时闹不清楚,只觉得十分暧昧,又急又气,竟没想到指出信上说过公寓门牌号码现在是五○七,不是五○二了。
还是恩娟换了话题,喝着咖啡笑道:“现在男人头发长了,你觉得怎么样?”
赵珏笑道:“不赞成。”
这样守旧,恩娟有点不好意思的咕哝了一声:“难道还是要后头完全推平了?”也没再说什么。
赵珏也不便解释她认为男人脑后发脚下那块地方可爱,正如日本人认为女人脖子背后性感,务必搽得雪白粉嫩在和服领口外。男人即使头发不太长,短发也盖过发脚,尤其是中国人直头发,整个是中年妇人留的“鸭屁股。”
她跟恩娟说国语。自从到北京跑单帮,国语也道地了。其实上次见面已经这样,但是恩娟忽然抱怨道:
“怎么你口音完全变了?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末句声音一低,半自言自语,像个不耐烦得快要哭出来的小孩。
赵珏心里很感动,但是仍旧笑道:“我从前的话不会说了,从家里跑出来就没机会说了,连我姨妈的口音都两样。”
恩娟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还近情理。
“要不然我们就说上海话。”
恩娟摇摇头。
赵珏笑道:“我每次看见茱娣霍丽黛都想起你。”
恩娟在想这已故的喜剧演员的壮貌——胖胖的,黄头发,歌喉也不怎么——显然不大高兴。
赵珏还是记得她从前胖的时候,因又解释道:“我是想你‘玉臂作怪’那些。”
恩娟只说了声“哦噢哟!”上海话,等于“还提那些陈壳子烂芝麻!”
“此地不用开车,可以走了去的饭馆子只有一家好的,”赵珏说:“也都是冷盆。挤得不得了,要排班等着。”让现在的恩娟排长龙!“所以我昨天晚上到那儿去买了些回来,也许你愿意马马虎虎就在家里吃饭。”
她当然表同意。
公寓有现成的家具,一张八角橡木桌倒是个古董,沉重的石瓶形独脚柱,擦得黄澄澄的,只是桌面有裂痕。赵珏不喜欢用桌布,放倒一只大圆镜子做桌面,大小正合式。正中铺一窄条印花细麻布,芥末黄地子上印了只橙红的鱼。萱望的烟灰盘子多,有一只是个简单的玻璃碟子,装了水搁在镜子上,水面浮着朵黄玫瑰。上午摆桌子的时候不禁想起镜花水月。
他们没有孩子,他当然失望。她心深处总觉得他走也是为了摆脱她。
她从冰箱里搬出装拼盆的长磁盘,搁在那条红鱼图案上。洋山芋沙拉也是那家买的,还是原来的纸盒,没装碗。免得恩娟对她的手艺没信心。又倒了两杯葡萄牙雪瑞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没有桌布,恩娟看了一眼,见镜面纤尘不染,方拿起刀叉。
一面吃,恩娟笑道:“怎么回大陆了?”
赵珏笑道:“萱望没过过共产党来了之后的日子,刚来他已经出国了。他家在台湾,也只回去过两次。我也难得跟他讲大陆的事,他从来不谈这些。”
又道:“现在美国左派时髦,学生老是问他中共的事,他为自己打算,至少要中立客观的口气。也许是‘行为论’的心理,装什么就是什么,总有一天相信了自己的话。”
她没说他有自卑感。他教中文,比教中国文学的低一级。教中文,又是一口江西国语。中共有原子弹,有自卑感的人最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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