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恋(7)

2025-10-10 评论


那二妞爬上炕去,拿著一把高粱秸子扎的小扫帚在土炕上沙沙扫着,面积很大,她跪着爬来爬去。她的背影很苗条,一双脚胖墩墩的带着几分稚气,脚穿着褪色的粉红线袜,圆口青布鞋。

她母亲老是把眼睛望着她,仿佛有点忧虑似的。“我来扫,”她突然说:“去拿酱萝卜来。带双筷子来。”

妇人一面扫著炕,掉过头来看着二妞送了一碟酱萝卜来,又看着她走出去。

然後那妇人又用忧愁的眼光望着刘荃吃东西。“吃得惯么?”她微笑着问,“我听见说,这次来的都是学生。”

“学生就吃不了苦吗?”刘荃笑着说。

她也笑。但是过了一会,她又说,“对付着吃一顿,待会儿给你赶面条。”仿佛带着一种安慰的意味。

他觉得她这人很可亲。“不用费事了,唐大婶,我一会儿要出去,中饭不在这儿吃。”

“说是今天要开会,有我们没有呀?”妇人皱着眉望着他。

“你们在会不在会?今天开农会跟妇联会。”

“农会本来没有我们,说我们是中农。今年春上又闹‘纠偏’,说中农也在会。”她别过头来向门外喊了一声,“二妞呀!去到地里去告诉你爹一声,叫他去开会。听见没有呀,妞儿?回头开妇会,你也去听听。听见没有?”

那馒头里面夹著沙子,吃起来卡嗤卡嗤响著,很难下咽。刘荃向她要一点水喝,她连声说“有,有,”走了出去。但是一去不来。他勉强吃了两只馒头,就匆匆走出房去,叫了声“我出去了,唐大婶!”

“我这儿生火呢,同志,水一会儿就得。”

“不用做开水,我出去了。”

他走到院子里,二妞拿著个锄头,在瓜棚下面刨土,见人走过,头也没拍,只抬起手背擦了擦汗。

他应当回到小学校去集中,但是刚才来的时候,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也没留神,回去的路倒有点记不清楚了。在大门口站著,踌躇了一会,又转过身来。他看那二妞见了人总是很怕羞的样子,因此特地正了脸色,向她点了个头。“我上小学校去,是不是一直朝东走?”

“朝东……”她拿锄头比划了一下,仿佛不知道应当怎样说,想了一想,才又说:“朝东走,看见那棵枣树就转弯。再走一截子,看见绿豆田,出了墟子就是那庙了。”她走到大门口来指点著。她的脸晒得红红的。头发已经剪了,齐齐的披在脖子背后,两鬓拢得高高的。被风吹乱了的前刘海,都簇拥到脸的两边,倒更衬托出睑的鹅蛋形。她是单眼皮,乌亮的眼珠子上罩著一排直而长的睫毛,侧面看去,很有一种东方美。

“二妞!你还没去叫你爹?”她母亲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就在里面叫喊著。“我还当你走了呢!”

“忙什么,开会还早呢。还没响锣。”她虽然这样回答著,一面也就把围裙解了下来,用围裙周身掸著,仿佛预备出门的样子。

刘荃本来想再问得更仔细一点,因为用枣树和绿豆田来做标帜,是很靠不住的,不一定认识。但是听她母亲叫她,倒像是她母亲听见她和他说话,就有点不放心似的。他就没有再罗唆下去,谢了一声就走了。

在小巷里走著,脚底下的浮士——响著,听著就像背後有人跟著似的。他可以想像,要不是这青天白日的时候,如果半夜里一个人走著,还真有点害怕。两边永远是单调的黄土墙,到了那转弯的地方,实在小容易辨认。他正站在一个三叉路口,向一棵树端相著,背後忽然有人说起话来,倒使他吃了一惊。

“那不是枣树。”

他回过来一看,不觉咦了一声,然後就笑了。“倒幸亏你跟我顺路,不然真会迷了路了。”

二妞微笑著把衣襟牵了一牵,没有说什么,偏过头去望著那日光中的土墙上的人影子。

这巷子里的地,中间低两边高,很不好走,因此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在中间一条窄沟里走著。刘荃和她说话,需要回过头去,就照顾不到面的高低不平的路。说话既不方便,而且也实在是没有什麽话可说,因此大家静悄悄的,也还是和刚才一样,只听见脚底下踩著浮士,刷刷的发出响声来。

“你加入了识字班没有?”在很长的一段静默以后,刘荃终於想出这样一句话来。

“加入了。”

“认识了好些字了?”

“不认识字。”

“怎么入了识字班会不识字呢?你是客气吧?”

“该转弯了。”她虽然没有回答他的问句,但是语声中带著笑声,仿佛刚才是极力忍住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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