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中短篇作品(18)

2025-10-10 评论


    老头是指我们的老板,他把这个异乡女孩不知从何处带来,但从未让她融入我们的气氛。小团体也有小团体的规则,这个不肯屈服的女孩,带给人太多疑惑。我从未见过有任何同事对她表示过好感。MIKE的结论是:“安肯定呆不长。她会被赶跑,”他说,我默然微笑,盯着杯子里的酒。或许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只把此当作一个歇脚处,又有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周一开例会的时候,矛盾终于激发。安想做一个系列的专题报道,是关于寄居在地下通道和车站的流浪儿。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反对这个选题,大家一条一条地摆出论据,群起而攻之,不甚快意。

    安在角落里不发一言,她有自己的理由,但似乎并不想加以解释。不管如何,我听到她清淅的声音,我肯定要做这个选题,我不放弃。然后她脸上带着一丝凌厉而孤单的表情,拂袖而去。

    太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这样尖锐直接。MIKE忍不住低呼。连老板脸上都有些尴尬。这是安第一次裸露出自己的真性情。

    她无疑是有着赤裸的让人吃惊的真性情。

    那天晚上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安坐在电脑前面打游戏。她两眼盯着屏幕,激烈地按动着键盘,黑暗的地道里,孤胆英雄正穿越鬼门关。她独自趴在那里,脸色苍白,看过去很憔悴。我走过去,安静地看着她。

    “附近新开了一个酒吧,有很不错的马提尼和音乐。”我说。

    她抬起头来看我,“那又如何。”她说。

    “想和你一起去,”我说,“恭喜你的选题最终仍获通过。”

    我以为她会拒绝。但她站了起来。那天她穿着一条有很多破洞的牛仔裤,洗得褪色的棉汗衫,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她真的和上海女孩不同,和任何其他女孩不同。这里是不属于她的地方,所以她痛苦。没有什么会比心里的孤独感更让人痛苦。

    我们来到新开的酒吧。很多人。我想为她点一杯上海惊喜,她说她只要威士忌加冰,很多冰块。然后她在寂静的黑暗里面,不停地咬着冰块,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她的时候,看到她在笑。阴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睛看过去很蓝。婴儿一样纯蓝的眼眸,天空的颜色。我说,“为什么在笑。”她摇头,她说,“我不知道。快乐也许不需要理由。”

    “不理睬别人也不需要理由吗?”我说。

    “有。”她说。“我和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forever.”

    “但是你孤独。”我说。我知道说出这句话很傻。但我希望能听到她的真心话。我知道这个女孩,要么沉默,要么就是真性情。果然,她说,“孤独是心里隐藏的血液,不管是该或不该,它就是在那里。不必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希望你没有把我当成其他的同事,”我说。“虽然我知道我面目可憎。”

    她笑。她看起来是真的快乐。但我知道,她心里必然伤痛。能对我说出这些话来,已经敞开心扉。我不想再勉强她。

    我们在酒吧流连到凌晨两点,言语不多,只是闷头喝酒。喝到酣醉的时候,我看到她眼中闪烁泪光,她低声对我说,“要忘记一个人到底要走多远,我不断地走,以为自己能够在路途上平静下来。”

    “你很爱他?”我说。

    “不。我想爱的不是他,我爱的是有他的那段时间。”

    “所以你选择用颠沛流离的生活来遗忘,可是这样会很辛苦,不容易幸福。”

    “幸福是什么。”她带些许挑弄的眼神看住我,“没有谁能够告诉我幸福的正确含义,因为幸福只是幻觉。”

    在凌晨的冰凉细雨中,我们走出酒吧。出租车上她又开始一言不发,我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沉默的空气已经不会使我感觉无措,她在市区中心租借了一套小小的旧公寓,一个人住。公寓楼环境幽静,租金应该不便宜。我送她上楼梯,楼道里一片黑暗,她说灯泡坏了,已经好几天没有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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