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空(37)

2025-10-10 评论

    历史会带给她内心的伤感,因为反顾和思省。我看着她走在街上,那么小,但平静、活跃、健壮和聪颖,我想她一定会得到比我与我的父亲更为强壮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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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黄昏,失眠读借来的《大圆满》,枕边闻到栀子花香气。方言有“喷香”一词,用于它最为适宜。栀子花的香气如此质朴而蓬勃。童年时,我身边的女人们,母亲,外祖母,都习惯把洁白芳香的栀子花佩戴在身上。在南方,她们叫它玉荷花。
    今日寻找一件失踪很久的衣服。喝茶,唤作兰花观音。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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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一点半,狂风大作,雷电交加,一场大雨横扫花园。场面壮观。在落地玻璃窗后面久久观望。黑暗中穿过房间去检查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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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了很多信,最后都投递给了自己。我等待一个可以写信给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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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年之后,我想跟你去山下人迹稀少的小镇生活。
    清晨爬到高山巅顶,下山去集市买蔬菜水果。烹煮打扫。生儿育女。午后读一本书。晚上在杏花树下喝酒,聊天,直到月色和露水清凉。在梦中,行至岩凤尾蕨茂盛的空空山谷。鸟声清脆,树上种子崩裂。一起在树下疲累而眠。
    醒来时,我尚年少,你未老。

    1
    早起去花市,买了一盆佛手,一盆青橘。赏菊,吃螃蟹,喝黄酒,看红叶。应季的事物都显妥当。人生又何来种种大事,不过是与一些微小事物以本心共存。有美,有漏,有苦,有乐。会老死,无矫饰。故应无心清赏。
    南方的桂花香气犹在心端。母亲说糖桂花还是有卖的,可以寄过来给我。撒在热的糯米圆子里尤为适宜。清晨跑步,看见柿子树上挂满果实,山楂已变红。篱笆边矮丛雏菊有白色和黄色两种。想起童年时中山公园经常举行的菊展。蟹爪的花瓣丝丝缕缕,清奇夺人,不忍亵玩,摘下它也是爱慕的心。
    习惯在上海一家熟悉的布鞋店里,订制绣花鞋。丝绒或丝缎制作,鞋头有刺绣,多为牡丹、孔雀、鸳鸯等传统图案。脏了不容易清洗,穿脏了只能丢弃。走在路上,常有女子特意靠近,夸赞这鞋子穿着好看。但她们觉得好看,自己却不穿。
    现在很少有女孩子佩戴鲜花。月季、栀子、茉莉、蔷薇、石竹、芍药……新鲜而时兴的花朵适合簪于发际,映衬如水的青丝和面容。但是,我们对自然的美的事物反而有了一种羞耻之心。觉得它们落伍,不时髦,论之为老土。真实而恒久的审美应是一种情怀。所谓的肤泛而变幻的时尚,才是一场捉弄。
    下午在咖啡店里和G见面。送我一串在印度买的白色小木珠,湿婆的眼泪。聊天两个半小时。黄昏开车到胡同,一起吃简单的卤肉饭。小剧场的话剧。
    2
    他问我,写作对你的压力是什么。是不是觉得有时不想做,又不得不做。我说,它并非不得不做,而是想到就做,这是职业的幸运。写作唯一压力,只在于它让你对自己有要求。它不停止,使你的内在总是被一团火焰胁迫和驱动。
    有些人一首成名曲可唱上半生,歌迷听着一首便觉满足。有些人一种题材一个概念便复制出一组油画。写作除去流水线的商业故事小说,书写本身需要作者不断攀爬山峰。他总是需要提供出新的旅程。
    火焰能量渴求储存和涌动,最终跃入深切的空虚感。
    创作者与作品的关系,至高一种,是把自己当成牺牲摆放在祭坛上。
    3
    下午有冗长的会议。疲倦,但并不虚度。吃掉一整盒的巧克力。热水,香烟。这些在目前让人过得好。
    黄昏六点的北京,一辆出租车都打不到,等候的人却簇拥。独自走进旁边的小餐厅,幸亏干净而空闲。豆腐,米饭,一杯热水,抽两根烟,倾听邻座一对中年夫妻聊天。他们打扮随意,点了一桌菜,互相斟酒对饮。话不多。(渐渐我感觉他们应是一对情人。中国的平常夫妻很少呈现出这般微妙的情致和默默共对的余韵。)再出门,夜色已黑,车流呼啸。等车的人散去。顺利打到一辆车。
    晚上收到邮件。“山坡上有一处微微凹陷,长满了白色微含粉色的花。花很小,但连绵起来,真是很美。很想你亲眼看一看。我看很多东西都是美的。哪怕普普通通的东西。别人看见,未必觉得有我说的那么好。朴素是美,残缺是美,平常是美……现在幕布尚未拉起,只有隐约器乐声。事情会怎么走向,要看你如何思考与选择,以及许多外界事物共同的合力。别忘了还有你背后的那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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