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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在渐渐好转。这是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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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写《表演》,今年写《长亭》。爱里面若有单纯、热望、期待,意味它会同时联接失望、邪恶、冷酷。这即是处境。短篇小说自有其简洁复杂的天地,与长篇小说不同。
“他说,我非常疲惫。有时候,我在你这里一觉醒来以为已经有了一生这么长。我说,你现在已经醒了。但一生却还远未曾过去。”校订旧稿,如此回头重读十年前写的东西。需要修改的标点字词,不胜其多。为诸多表达的单薄和缺陷而不满,也为某种年轻而真诚的情感而触动。
早期旧作是写作者的负担。若生命力顽强,流动于世,它意味着你不被允许撤销成长的凭据。
一个写作者对自己的第一本书,总有矛盾心理。不想回头看望它,也无心把它拿出示人。别人偶尔提起心里有羞愧之意。一段百味杂陈的过往,如同并不值得赞颂的初恋。过程很肤浅,很多细节都已忘却,不是理所应当的那种深刻。但它是个印记。
很多第一次都不是完美或荣耀,但却是出发和实践的象征。
已校订到《清醒纪》。早期作品对词的过度和重复使用,是未经训练的任性和粗率。到后来,每个词清洁到不进不退,不再多余。这种文字的洁癖自觉是逐渐被确立起来的。后来基本已不存在可以被再删的词。阅读时,看到简洁的文体,都觉得是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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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溪笔谈》里面一则小故事。颍昌阳翟县的杜五郎,传说不出家宅篱门已三十年。有人去拜访,杜生对来客笑谈并非如此,因为十五年前,他曾在门外的桑树底下乘凉。不出门,不过觉得对时世无用,也无求于人,所以不再出门。以前靠给人择吉日和卖药谋生,后来有了田地,儿子能耕种,能靠田地吃饱饭之后,就不再去和干同业的乡里人争利。因为贫困的人只能以行医算卦养活自己。
问他平日里做些什么,说,空坐,问看不看书,说,二十年前有人送给他一本书,书里多次提到《净名经》,他并不知道那经文,只觉得对书里的议论十分喜爱。到了现在,那些议论也都忘了。书也不知道放了哪里。说着这些话的杜五郎,在隆冬穿着布袍草鞋。屋里只有一张床。唯独“气韵闲旷,言词精简”。
这故事读起来充满禅意。杜五郎是得道的人。
把书房所有书籍分类整理。所有旧的收藏多年的书,都是爱的。重复看的固定一小批,十年如一日。至今为止,买中华书局的书最多。希望他们以后有年度剩书处理计划,滞销的书低价出售。
睡前阅读时光,如同一段小小的祷告。
和E见面。他穿海魂衫、黑色毛衣和运动裤,人未变形,有一种男性气势。聪明,有想法。发表了一些观点。比如,现在这个年龄让自己尽兴和满意是最重要的。人与人之间需要以底线来互相撞击,测量范围。现在不需要敌对和斗争的力量,需要的是平衡,完善……诸如此类。
他是一个在思考的人。他也在逐渐成为一个现实的人(而这恰好衬托出一种旺盛而脆弱的理想主义)。期间他说手抖无法给我点烟,家族里有老年痴呆的遗传病。因此,“人与人之间不及时地好是不行的。”离开餐厅时,我看到他衣服穿得很少,外面寒风正烈。让他等在里面,自己出去帮他拦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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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一个体力活。身体需要跟进心和脑袋的运转,承载情感和理性的对峙。练习跑步和瑜伽十分必要。
在山上跟师父学习禅坐之后,早晚半小时渐渐在身体里形成一个沉着的系统。
把一小盒白檀香枝拆出来点了一根。封盒的白纸上写有慈照寺,觉得眼熟,是以前在小说提纲里起过的寺庙名。至今小说中所起过的地名、人名,偶尔会在现实中有对照,有时完全相同。奇异的遥遥呼应。仿佛很久之前我曾见过这些人、这些物、这些地方。
深夜清洗下午用过的茶具,想起“笙歌正浓时,便自拂衣长往,羡达人撒手悬崖”。一时忘记是在哪里读到这样美好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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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最后的改稿,这周将交出围困已久的长篇文字。休息时读《圆觉经》,心里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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