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年锦时(9)

2025-10-10 评论


    后来乡政府决定围塘,把这个海边村庄彻底改造。他们沿海填田,铺平大河,拆掉石桥。于是,这个曾经热闹繁华的海船靠岸产品交易的村庄,随即冷寂下来。再没有大船停靠,没有人来交换物品,没有规模盛大的集市。没有了河。没有了桥。只有两个大桥墩还在。旁边立着一块石碑,记录这座桥被拆的历史。填河拆桥,被当作一个功绩在纪念。

    母亲站在水泥地面上,看着白茫茫前端,仿佛眺望她童年时带来无限乐趣和生机的河。我的眼前浮现出那无限喜乐喧嚣与天地一体的河边生活,只是再没有人会知道那座大石桥的形状。

    它的名字,叫清风桥。     4祠堂

    古老的祠堂,纯木结构,里面立着一个泥塑将军像。后来重新修补家谱,逐渐了解这个村庄居民的祖先,是一个王族的分支,从山西逃难到此地,繁衍子孙,并且用同声不同形的方法,改变了姓氏。所以这里的姓,在百家姓里找不到。这个山西的王抵达浙江,抵达层层叠叠的高山深处,最终寻找到一块傍山依水的土地。再往前走,就要抵达东海边,无处可逃。可见此地给予他庇护。

    祠堂大戏台以前每年春节都演戏。唱戏班子在附近几个村庄里轮流演出,那是极为热闹的盛会。包括晒稻场里的露天电影,也是如此,后来一律都没有了。童年时候,村庄里还没有电,家里点煤油灯。再后来,有了电,有了煤气,有了自来水。富有的人家把两三层高的小楼盖起来。鹅卵石小路成了水泥地。只有村口大溪涧的水搁浅和污脏,水不流动,到处堆满垃圾。本来还能看到溪水边成堆被晒干的鱼的尸体,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它不再是童年记忆里从东边蜿蜒而来的大溪,哗哗流淌,清澈见底。女人们在水边洗衣,洗菜,孩子们游泳嬉戏,水里浮现游动灵活的鱼群。大溪曾是村庄的一条血脉,供出养分和活力,现在人们已经不再需要它。干涸的溪水,就如同村庄的现状。村里的壮年男女都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妇女在家里。白日里空落冷清。

    祠堂依旧保存着,华丽精细的木雕结满蛛网,残损却又栩栩如生,保有昔日宗族权力集中地的荣耀。戏台早已荒废。一堆年暮老人围坐着观看电视,也在这里打麻将,抽烟。昔日祠堂的热闹盛会,几近一场春梦,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村庄富足起来,原先自成一体的静谧和丰盛,也被经济大潮冲洗荒废。走在以前举办集市的唯一一条街道上,旁边还未拆去的老房子墙壁有向日葵和毛主席头像的雕刻,写着语录。战争,文革动乱,市场经济,一样样都浸染到此地。唯一不变的,是周围寂然沉静的高山。它们依旧是古老的时代里,落难的王抵达此地的形状。他相信它们会给他庇佑,于是带着家人和随从下马停车,在此建立家园,开垦土地,种植庄稼,繁衍子孙。一个古老的村庄就此产生和延续。

    我与母亲,记忆中的村庄,都是一样,被时代的潮水反复而无情地洗刷。只留下断壁残垣。     月棠记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诗经?白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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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光第一次见到清祐,是在八月。

    七月,她从贵州回到北京的家,结束了一个公益机构组织的教育项目。他们带去一些由英文翻译的学生百科知识读物,分给高山上的苗族小学。她在那里停留三个月。平时她在基金会做义务工作,翻译给儿童阅读的读物,去乡村代课。她读《圣经》,也读佛经,但尚且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确定信仰的人。

    回来的第一天,重光处理了很多事情。生活总有琐碎小节冒出来,需要消耗精力,又不能不做。邮局催领汇款包裹,冰箱有待塞满,一日三餐要解决,一旦要做饭,又要去集市买菜收拾碗盘,后患无穷。有太多事情分神,网络,书籍,报刊,其他杂项,脑子因此失去清省。重光耐心对待一切,从朋友处抱回猫,清扫家里灰尘,洗晒衣服,整理厨房,做了午饭,收拾垃圾。然后出门,分别去两个邮局取东西。

    她的家像个仓库,橱顶排满很多酒瓶,喝光的没喝光的都排列一起,客人来吃饭,她让他们自己挑。房间堆满东西。书,CD,衣服,香烟,杯子……遍地可见。厨房里堆积瓷器和玻璃瓶。所有恋物癖的人,内心对人的温度都很低。她定期清扫家里,整理繁杂物品,有些并不陈旧,只是不喜了,就送给朋友。她送出过旧书,影碟,首饰,樟木箱子,穿过一次的桑蚕丝裙子,从未开启的香水。有些旧物用一张发黄报纸皱巴巴地裹起来,递给别人,说,给你。仿佛对它们没有任何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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