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105)

2025-10-10 评论


    他对庆长描述和其他女子的经历。他对性爱一直持有坦率清洁的热爱,从不避讳和庆长谈论种种体会和记忆,以此作为分享彼此生命的隐秘而直接的通道,用这种方式,紧密联结,感同身受。不能拿以示人的黑暗,转换一侧来看,却是一种纯洁明亮。在纽约深爱过一个女子,对方的肌肤有一种膨胀的张力,充盈向外弹破的力量。对他紧追不放,两个人无法在一起,情绪不可自控,雪天持刀在他身后追赶。他衣服都没有穿够,仓皇奔跑在雪地中。

    所有的脆弱、羞耻、隐私、难堪、创痛,他拿出来给她。她听着来自一个男子生命中真实的细节,内心没有嫉妒或不悦,只有一种隐隐伤感。仿佛他不是一个在与她相爱的男子,而是世间中与任何一个女子相爱着的男子。他是公众的,不是私有的。他属于他自己,他不是她的。她对他的感情是这样一种理解,如同对人性所持有的一种理解。具备一种开放性,而绝非狭隘的占有之心。

    她依赖和需索他的激情,哪怕是暴力。如同沉默而无形迹的黑洞,吸收一切。越暴烈有力越感觉到对他的赶尽杀绝,找不到退路,如同执拗的困兽。这强大的存在感是她所需要。只有这样的灌注才能让她平静。除此之外,无他。她内心深渊般肃杀而无底的能量,超出彼此预料。

    她陷入在一种对自我情感匮乏的恐惧和防御之中。同时又是一种误入歧途般的迷恋和渴切。在他们争执冲突最严重时,她喝醉,半夜哭泣,逼问他是否可以给他们彼此未来。他一早要开会,困极无法入睡,生气而用力掌掴她,把她的手捆绑起来强迫她停止。清晨她醒来,发现他亲吻她肿胀的脸颊,愧疚无助。性,打斗,伤害,创痛,纠缠,柔情,无解,如此种种,绞纽成一股强大的绳束缚这关系,越来越紧,几近无法呼吸。

    这一次次重复的轮回。因为他们不过是其中被摆布的棋子,肉身和情感从来都无法随心所欲,只能被等待做出安排。这种痴迷和需索,一条现世因缘的绳索。都想挣脱,逃离,却无计可施。不知道离开对方可以去往哪里。

    她曾经期望他的情爱与欲望的力量,能够引领她,把她带出夜色中的沼泽森林,奔赴一处开阔无边际的平原,看到云层皎洁,万籁俱寂,明月光亮升起。把她带到情感持有超越和升盈的另一个层面。但实际上没有一个男子可以具备这样的力量。

    她的道路只能自己摸索。她的困境只能自己解脱。她的方向只能自己引领。

    她对宋说起对清池都没有提到过的往事。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历史对她来说,不仅是时间之中的记忆,也是消化在她体内的粮食。她的组织,是由这些哀痛、陷落、离别和死亡消化分解之后的黑色团块拼接而成。她整个人的存在,是这些往事存在完整的证据。

    她说,祖母在她12岁的时候,心脏病突发在睡梦中去世。

    祖母抚养她很久。在祖母身上,她习得人性温厚质朴的一面。小时祖母疼爱她,偶尔吃一只松花蛋,让庆长吃完,自己用剩余下来的酱油拌饭。那酱油里有松花蛋的碎渣,她不想浪费。这细节,庆长一直没有忘记。她因此学会对人的温暖心意,为对方考虑,让出利益,尽量不增添他人的麻烦,替人着想。祖母脾气刚硬,但从不抱怨,也不退缩。扛起责任和担当,尽出最大努力。相反,庆长觉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感情和情绪上,却都是任性和放肆的孩童。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即使践踏着他人的伤痛前行,也要得到和实现目标。这种桀骜不驯的个性,庆长也有继承。不羁自私的人最终要付出代价,他们伤人伤己。

    祖母是虔诚的基督徒,抽烟,清瘦。穿盘扣斜襟大衫,衣衫上有一股淡淡烟草味道。她经常要求庆长与她一起做祷告。很久之后,庆长才得知,父亲也许是服药自杀。父亲深深依赖母亲,无法接受她的断然离去,也无法承担她对他的放弃。成人也许认为自杀是一种羞耻,所以都一直隐瞒真相。这秘密的压力,使年老的祖母从未停止在黑暗中祈祷,并且总是祈祷时泪流不止,发出哽咽抽泣。人的伤痛,都只能隐藏在表相之下,埋没在隐秘之中吗。而对生活持有平静,是深刻的压抑,也是一种苦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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