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失去被幻觉的丝绒布保护的特权,也努力凭借虚妄的一线搁置,摸索于高空中的钢索,并相信手中意志来源正当,支撑坚定。卑微处境,随时可能坠入深渊,却貌似跨越障碍走向前方。这并非一趟自主旅程而是注定的线路,反复衡量不能得以拖延回避或幸免。你已到了出发时间。
恐惧即使可以让心脏破碎,也务必要在这临界点上,迈出第一步。
远远的,她看见他从通道里走出来。高大健壮的男子,平头,藏蓝色衬衣,清朗笃定。他在人群中尤其显得敦样。在机场,每天如流水般穿梭而过的人该有多少。她在此地,只为等待和迎接一个男子。只有这个人和她的生命息息相关,互相渗透和联结。这就是宿世因果所捆绑和牵扯的缘分。生活中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更为重要。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他微笑走近她,当他放下手里的行李箱,伸出手臂紧实拥抱住她,当他热烈而不避忌地在大厅中亲吻她的头发、额头和眉毛,当他低声地说,庆长,我在飞机上想着要与你相见,一颗心惊颤如同跌碎。当他的情感,如同烈焰把她包裹和燃烧。此刻的她,在这个浊暗浮躁的世间,才拥有棱角鲜明轮廓凸出的存在感。她知道自己活着。她在爱与被爱着。无可置疑。这种确认将比生命本身存在更为重要。
他平时商务活动入住江边昂贵酒店。这次她提议他去她家里。
她不喜欢在酒店里与他相处。哪怕在高级奢华的酒店,也能够在枕巾、被单、浴巾、毛巾上闻到生疏气味,消毒剂漂白剂混合起来的气味,隐藏其后陌生人皮肤和毛发反复印染之后的气味。所有人来去匆匆,只把此地当作中转停歇之地。装饰一模一样的房间,看起来洁净宽敞,令人愉悦,每一件摆设和物品却没有丝毫感情。人住在其中也没有爱惜。东西随意摆放,使用过的毛巾零乱扔掷。行李箱敞开着,随时准备打包离开。租住场所,再堂皇华丽,内里却充满仓促草率。如同餐厅里形式精美的饭菜,无法与家里亲手制作的食物相比,因为缺乏真情实感。
庆长是对生命的真实性持有敏感的人,她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感是血肉俱存的,不应该在一个公众冰冷的环境之中依存。她有抗拒之心。
他这次在上海停留两个星期,一是工作上有各种安排,二是想陪伴她更长时间。他接受她决定,跟随她来到静安寺附近租住房子。她住28层。这栋高层住宅已旧损,过道墙壁上全是污迹,角落里余留陈腐垃圾的气味,每一楼层窄小迂回的走廊两边,布满密集住户。衣着潦草神情委顿的人,进进出出。电梯窄小,运行时发出噪音,有狗尿水迹。庆长是弹性极大的人,可以出没在任何一个地方。清洁的华丽的昂贵的,肮脏的简陋的贫乏的,都能伸展自如。清池虽然神色平静,但显得格格不入。这不是与他相宜的环境和气场。他的高大个子一进入40平米的房子,顿时显得处处逼仄,转身都困难。
他没有不适表示,安之若素。放下箱子脱掉西服,先参观她的房间。极小的厨房和卫生间。卧室刚好放下一张1米2的床,一个工作台,一排衣橱,两把椅子,一个矮柜。露台晾晒衣服,远眺楼群和市景。陈旧家具都是房东的,书籍密密麻麻,或叠放或排列占据卧室大半空间。她的生活里只有书籍和电脑是重要存在。对世俗物质没有占有之心。她替他放出洗澡热水,浴缸很小,只能站在里面淋浴,但擦拭得干净。她说,你洗澡,我替你去煮咖啡。她有咖啡机,特意为他去买了咖啡粉。给他准备了新的拖鞋和浴巾。
厨房里有一张窄小的两人位木桌,仅容转身。他们坐下来喝咖啡。桌子上有她买的一束新鲜芍药,插在白色搪瓷杯子里,有些热烈盛放,有些还打着滚圆骨朵。放在桌子上的棉布茶垫是自己缝制的,两面雅致的花色,边缘有密密手工线脚。房间里散乱摆设收集或捡拾的物品,织布,旧碗,画册,铸铁小佛像,茶具,以及干的花枝,松果,佛手,蝉蜕,卵石等。环境简陋,但到处可见一个内心有审美的女子的情怀。
一面墙上粘贴密集明信片和照片,很多是她在旅途中拍摄,视角独特的景色和人物。她去的少数民族聚集区很多,大部分地区极为荒僻遥远。他看到那张观音阁桥的照片。她也许一直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对世间失望,但从不抱怨。他走过去,拥抱她,亲吻她的头发。他说,庆长,我至为喜爱你,你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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