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掩体一号入口与二号入口均结束战斗,”苏嘉佑的声音在全驻点广播里面响起,他的声音平稳沉静,一丝不苟汇报着目前的战况,并且冷静地指挥下一步行动,“现在请医疗兵及时运输并救治伤员,工程兵进行掩体大门的修复与加固。”
时亭州守在一号入口,顾风祁守在二号入口,分成两股兵力想要侵入地下掩体的刀手和蓝眼已经尽数被歼灭了,现在只剩下天幕上还有僚机和隼在盘旋着。
它们投下自己携带的最后的弹药,它们在驻点的废墟上空盘旋,它们的机翼割开空气,仿佛是愤怒的呜咽。为了祭奠它们死去的地面部队的同伴。
时亭州用力抹一把脸,他开始清点一号入口的伤亡情况。
一号驻点的零号防线部署有八十名队员,在刚才的交战过程中,有四名成员当场牺牲,三人重伤,七人轻伤,已经悉数送往医疗点进行救治。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进攻一号驻点的五十余名刀手和蓝眼被全数歼灭的战绩。
四比五十,这是一个很漂亮的战损比,是一个时亭州早几年玩《环塔岁月》的时候,会为之振奋的战损比。
可是时至今日,时亭州已经不再能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四比五十”这样一个数字。
因为它不是一个数字,它是四条活生生的人命。
时亭州与这四名牺牲的士兵曾经那么亲密无间。他们是时亭州招募到这个队伍当中的,他们被时亭州训练出来,成为帝国的战士。时亭州曾在心里承诺过他们,他说他会把他们都平安带回去。
可是时亭州最终还是没能做到他所承诺过的事情。
时亭州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错。
当一颗子弹穿透你的身体的时候,你不能责怪它为什么选择了你。
就像此时时亭州没有办法质问,为什么那四颗子弹要选择那四名牺牲的士兵一样。
战场上生死一瞬,这种事情,换了谁都没有办法。
但是明白这些道理,却并不妨碍时亭州此时的心情低落又自责。
如果他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子弹穿透的是他自己的身体。
“哥,你没有受伤吧?”穆子骞把枪管放下来,紧张兮兮地凑到时亭州边上问道。
他和时亭州之间已经足够默契了,时亭州上前去挡住了刀手的进攻,并且留了一线空间出来,穆子骞便知道时亭州是等着他射击,两个人合力歼灭刀手。
虽然穆子骞对时亭州的能力向来很钦佩,可是刀锋擦着脸颊过,穆子骞还是忍不住担心时亭州的安危。
“没事。”时亭州笑一下,他微微垂眸,眼睛里的真实情绪看不清楚。
时亭州伸手用力撸了一下穆子骞的后脑勺,硬刺刺的头发擦过时亭州的掌心,和青年士兵百分之百信任敬重的眼神叠合在一起,让时亭州稍微安心了一点。
就算他自己都不再完全相信自己了,但是还是有人在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
就算是为了这些信任他的人,时亭州也会拼了命的坚持下去。
“你呢?也没事儿吧?”时亭州眼睫颤动两下,他抬眸看着穆子骞。
“我……我没事儿!”穆子骞看着时亭州,他从时亭州温柔的眼底看出某种浸透着血色的寂寥,他心里忍不住颤了一下。
穆子骞这小子虽然有些愣,但是却拥有一种野生动物一般的敏锐直觉。
他能察觉出来时亭州是受伤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受伤,是精神层面上的受伤。
时亭州现在很脆弱,那是类似于……信仰的大厦即将崩塌,摇摇欲坠的脆弱。
“哥,这边的后续处理交给我就好,你要不……”穆子骞看着时亭州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道,“先去休息会儿吧?”
穆子骞知道昨晚初到七号驻点,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肩上担着指挥官的担子,应当是一宿没睡。
他朦朦胧胧感觉,时亭州现在眼底的疲倦,说不定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就能消除了。
时亭州会永远是他们无坚不摧的队长,只不过他也是人,偶尔也会累罢了。
“好,那这边就交给你了。”时亭州无心留恋,他拍一下穆子骞的肩膀,抹一把自己面上的汗水血水,还有硝烟沾染的灰尘,朝地下掩体的深处去。
他想先冲一个澡,洗去自己身上的战火,还有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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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血的味道没错。
当时亭州卸下所有的武器装备,并把自己身上的军装剥落,赤脚站在淋浴下面,打开花洒的时候,他明确地感受到自己肢体的颤抖。
是血的味道。
温热的水流兜头浇下,顺着他的肌肉曲线,从后脖颈流淌到脚踝,却冲刷不尽他身上的硝烟和血腥味儿。
时亭州还记得,自己在罗斯纳海角的时候,对温燕昆和叶安旭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深恶痛绝。
可是现在,自己也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时亭州觉得自己或许有理由为自己辩驳。
他没有主动挑起战争,他迫不得已与刀手和蓝眼交战,是因为它们已经攻破了地下掩体的大门,如果他们不采取行动的话,那么今天尽数被歼灭的,就不是墨菲斯,而是跟了他两年的人类战士了。
但是在鲜血与生命面前,怎样看似据理力争的辩驳,却都是苍白无力。
因为战争本身,无论是处于主动还是被迫,它的本质都是罪恶的。
时亭州在花洒下仰颈,让热水落在他的面颊上。
在氤氲的蒸汽和连续的水流中,他依然能嗅到自己身上隐隐的血腥味。
虽然其实物理意义上,他身上的血渍和烟尘都已经被冲刷干净了。
于是时亭州仰颈的角度更用力。
水流从他的鼻腔灌进去,一直倒流进肺部。
溺水的感受,仿佛一种自虐的解脱。
时亭州开始控制不住地咳嗽,但同时他又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
似乎是在赎罪一样。
为那些枉死的士兵。人类也好,墨菲斯也罢。
时亭州一直持续着这种自主意识控制的痛苦又无助的呛水,直到淋浴间的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时亭州几乎是有些惶恐地在汹涌的水流下面睁开眼睛。
他不想自己现在这副狼狈又脆弱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任何人都不行。
他是七号驻点的总指挥,他必须要是坚定不移的,值得信赖的。
在惶恐睁眼的那个刹那,水流躺进眼睛里,于是睫毛不听话地也随着水流揉进眼睛,眸中酸涩的像是要流泪。
时亭州一只手捂着眼睛,后退,退到淋浴间的角落。
和掩耳盗铃是相同的逻辑,只要他捂住自己的眼睛,那就没有人能看到他此时此刻的破碎。
“出去。”时亭州的声音有点哑。
顾风祁隔着一层水帘看他,看他不着寸缕,看他为了本不属于他的错误而痛苦自责。
“你在干什么?”顾风祁开口问他。
“没什么。”时亭州试探着摸到了打在淋浴开关上的毛巾,他拿起毛巾迅速擦干净自己的脸。
毛巾拖过眼睛的时候,顺便也把难以分辨的泪水给吸干了。
时亭州的视野终于又清明起来,他又给自己套上了一个冷静镇定的壳,可以假装自己不可战胜的坚强。
可是你在我面前原本不用强装坚强的。
顾风祁叹一口气,他身上的军装也被飞溅的淋浴打湿了,他低头,解自己上衣的扣子,然后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下,很随意地挂在隔间的挡板上。
“你要干什么?”时亭州看着顾风祁动作,他从战场上带下来的颤抖还没有完全止住,但是他现在的思绪却已经被顾风祁的行为完全占据了。
“旁边还有很多淋浴间,”时亭州有点恼火地抿一下唇,抬手指指门外,“都没有人用。”
“我知道。”顾风祁抬头,淡淡地看时亭州一眼。
“所以你……”时亭州话没说完,眼睁睁看着顾风祁一步迈上来,然后利落地回手带上门,插上门上的插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