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夫缓缓收回手,神情古怪:“这人的脉象……”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非常标准的芤脉。”
“标准?”铁横秋听得一头雾水,“脉象还有标不标准一说?”
“就是跟医书里写的一模一样。”崔大夫顿了顿,“轻按浮软,重按空豁,好比摸到根烂葱管。”
“既然是医书,那不应该都是对的嘛?”铁横秋问,“病人的脉象对上了,很奇怪?”
崔大夫闻言一怔:“也是。”他转身打开药柜,慢条斯理地开始抓药,“那我就按这个症来治罢。”
崔大夫掀开汤雪左肩的衣料,但见翻卷的皮肉上一道平整得像是裁纸般的伤口。
“这切口也太漂亮了,”老医修头也不抬,“下刀的是个狠角色吧?”
铁横秋盯着他剪开粘连的布料:“他自己砍的。”
“呃……”崔大夫捏着银剪的手一顿,“那更是一个狠角色。”
崔大夫又剪开汤雪右肩的布料,五个乌黑的血洞赫然显露。
“这爪痕厉害,再偏一些就要穿胸了。”崔大夫咋舌,“这也是他自己抓的?”
铁横秋神色一紧,眼前浮现苏悬壶那记穿心爪袭来时,汤雪突然闪身挡在前面的模样。
崔大夫感觉到铁横秋心情不对,也不说话了,三两下清理完创口,又给上了止血药包扎。
随后,崔大夫让铁横秋把汤雪带到一个简陋的房间,放在木架床上,又抓好了药,草纸一裹塞进铁横秋怀里:“三碗水熬成一碗,文火。煮好了就给他喂上。”
铁横秋掂了掂药包,再抬头,崔大夫已经打着哈欠晃出门去了。
铁横秋蹲在炭炉边上,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药罐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腾,苦涩的药味混着老屋墙皮剥落的霉气往鼻子里钻,让胸口跟着发闷。
汤雪安安静静躺着,脸上跳动着忽明忽暗的烛影。
铁横秋目光落在汤雪被包扎的地方,五指血洞还在微微渗出黑血。
他喉头动了动,扇风的动作停住,盯着那片刺目的伤痕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胳膊。
他满脸困惑。
汤雪,为什么……
会为我做到这个份上?
我和他……
铁横秋捏住了扇柄:感觉我和他甚至根本都不熟啊。
汤雪胸口微震,咳嗽起来。
铁横秋赶紧伸手扶他坐起,将人半靠在枕头上。
汤雪睫毛抖得厉害,好容易掀开一条缝,目光却像蒙着层雾。
铁横秋胸口一窒:“你醒了?”
盯着汤雪病中泛红的眼角,铁横秋莫名想起了月薄之。
但他很快摇头:我在想什么?
月薄之,怎会和眼前人重叠?
一个是终年笼在雪色大氅里的冷傲尊者,一个是笑着捧来暖融热茶的温润师兄。
汤雪微微颔首,环视四周:“这儿是……?”
“这儿是丰和郡的医馆。”铁横秋简单地回答道,旋即抬起眸子,“轮到我问你问题了。”
“什么?”汤雪颤着睫毛,看起来迷茫又脆弱。
铁横秋心里其实疑问颇多,便从第一道问起:“你怎么会来神树山庄?”
虽然汤雪出现得很及时,化解了铁横秋的危机。
但铁横秋感激之余,也不免心中怀疑。
他……怎么会恰好来到神树山庄?
汤雪神色微滞,随即垂眸轻声道:“我是尾随你而来的。”
“你……你尾随我?”铁横秋心下疑惑更深,“为什么?”
铁横秋想不明白:……他难道对我有所图谋?
药炉上的汤药咕噜噜地响着,让沉默变得更刺耳。
许久,汤雪才长长叹一口气:“自然是因为担心你,小师弟。”
铁横秋神色一僵。
他像是觉得这个答案很荒谬,但瞬间又觉得很合理:“担心我……担心我什么……”
汤雪目光低垂,声音沉缓:“那日在百丈峰,你和苏悬壶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顿了顿,“我总觉得他不安好心,可你执意要去,我也不好阻拦,只得暗中跟着。若真有什么变故……至少你不会孤立无援。”
铁横秋脑子里一阵轰隆。
这样的好意太过陌生,陌生到让他本能地警惕。
这世上怎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他好?
顺手给他递一碗热茶的好……便也罢了。
但是,奋不顾身地为他流血的那种好。
怎么会……有这种事!?
若说平日汤雪交予他的善意,像是一碗可以暖手的热茶。
那今日的,却像块烧红的炭。
铁横秋震惊地看着汤雪,身体微微后倾,下意识地和他拉开距离。
看到铁横秋的神色,汤雪面露苦涩:“横秋,你是不信我吗?”
铁横秋张了张嘴,脑子一阵乱转,好久才找回理智,开口说道:“我不是……我只是有些疑惑……我和你相识的时间不长,我也未曾为你做过什么,你何以……如此……嗯,如此赤诚相待?”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话听着既生硬又不知好歹,像是在质疑对方的情谊。
他忙又补一句圆场话:“如此深情厚谊,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铁横秋小心看向汤雪,唯恐自己的话令他伤心。
可汤雪只是微微勾起嘴角,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就看透了他会这般反应。
汤雪说道:“你刚来百丈峰的时候,月尊跟我提过你们在栖棘秘境发生的事情。”
“什么?”铁横秋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汤雪轻声道:“月尊也觉得奇怪,他和你素无交集,你怎么如此舍身地为他?”
铁横秋的嘴唇发涩:“他……他还跟你说过这个啊……”
“当时,月尊与你而言,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陌生人吧?关系比你我还不如。”汤雪微微侧头,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肩头,“你怎么肯为他连命都不要呢?”
铁横秋眼瞳巨震。
喉头像是被什么塞住一样,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为什么可以为数面之缘的月薄之不要命?
答案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但他嘴唇闭得死紧,不让答案跳出嘴巴。
不能说。
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是他的秘密。
虽然月薄之已经知道了,但是……
铁横秋死死咬住牙关,仿佛只要松开一丝缝隙,就会有毒蛇嘶叫着爬出来。
汤雪半倚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却仍带着那抹惯常的笑意:“不能说吗?”
铁横秋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脊背绷得笔直,神色僵硬,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沉默着。
“我明白。”汤雪单手支着床沿,指尖因失血而泛白,“我都明白。”
铁横秋忽然不敢看汤雪的眼睛,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汤雪肩上缠着的纱布上。那里仍渗着淡淡的血色,刺得他心口发紧。
他听得汤雪轻声道:“因为我对你的心,和你对他的心,是一样的。”
铁横秋霍然起身,木凳被他的动作带得重重砸在地上,在寂静的屋内炸开一声巨响。
他猛地背过身去,几乎是不敢看汤雪的眼睛:“……你好好休息。”
铁横秋几乎是仓皇地冲向门口,衣摆带起一阵凌乱的风。就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他脚下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那背影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第73章 朱鸟飞了
铁横秋猛地推开房门,脚步凌乱踩在老旧木梯上,引得足下吱呀吱呀地乱响。
行至半途,袖中忽地传来细微的窸窣响动。
他猛然振袖一挥,朱鸟便如一团流火般翩然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