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薄之胸口骤然发紧,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自心底翻涌而上。他曾经多么自负,以为此生绝不会为任何决定后悔。可如今……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该用汤雪来试探。
世人常说“情比金坚”,并不是说此物非要燃起烈火来验证。
否则,到头来灼伤的,不过是真心相待之人。这份迟来的醒悟,此刻化作万千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心头。
看着铁横秋后退的脚步,月薄之痛悔不已。
他上前握住铁横秋的手:“小五……”他艰涩的,仿佛用尽全力碾碎自己的自尊,才说出口他人生不曾讲过的三个字,“对不起。”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都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这句话抽走了他全部的傲骨。可紧接着,更多话语便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是我昏了头……是我混账……我不该那般待你……”每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却偏偏说得越来越急,生怕稍一停顿,对方就会消失不见。
他死死盯着铁横秋的眼睛,生怕错过其中任何一丝波动。
攥着铁横秋的手青筋暴起,既像禁锢,又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铁横秋眉心轻轻蹙了蹙,像是被捏疼了。
月薄之像被烫着般骤然松手,转而用指腹极轻地抚过那圈泛红的痕迹:“小五,对不起,是我弄疼了你么?”
铁横秋垂眸看着这个曾经睥睨众生的男人此刻小心翼翼的模样,喉间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竟会走到这般境地。
铁横秋将手缓缓抽回。
月薄之指尖微动,想要抓回来,却还是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
“我始终想不通,”铁横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为何要化成汤雪模样?只是为了试我的心么?那么说来,汤雪为我挡下的那一剑,汤雪眼里的妒火,汤雪临别时的眼泪……难道全是月尊在变戏法,愚弄我这一个唯一的观众吗?”
月薄之一时怔然,看着烈日,堂堂魔尊大能,居然也被晒得头晕:“……我、我也想不明白……”
铁横秋又继续问:“你化作汤雪的时候,总问我,为何对你情根深种,更说我根本不了解,对你的恋慕不过是一腔执念……如今,你可释疑了吗?”
月薄之抿了抿唇:“我、我不该疑心你的。我再也不试探了。”
“看来,你依旧还没想明白。以后你还是会疑心,还是会试探的。”铁横秋说得十分笃定。
这话如一记闷雷,震得月薄之身形微晃。
“你借汤雪之口问过我,对比起冷酷无比的月尊,若有这么一个处处合心的好郎君,我难道不动心吗?”铁横秋眼眸中秋波闪闪,“我难道不动心吗?……我当真不会有丝毫动容吗?”
月薄之想捂住铁横秋的嘴巴,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铁横秋的话语却挡不住:“说实话,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怎、怎会……”月薄之猛地按住心口,仿佛被利刃当胸刺入。
“只不过,”铁横秋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总有想明白的一天的。”
月薄之仓皇看着铁横秋:“你的意思是……”
“我们暂且分开吧。”铁横秋的语气温柔又笃定,“给彼此些时日,把这一切都想清楚。”
月薄之声音里带着几分执拗的颤抖:“你、你还是恼我了,怨我了?”
铁横秋怔在原地,半晌才轻叹一声:“或许吧,这也是我尚未想通的事。”
月薄之身形一晃:“但你到底还是爱着我的,既然相爱,如何要分开呢?我们在一起,在一起……一起想明白……”
铁横秋苦笑道:“我是爱着你。”顿了顿,他又道,“可如今与你在一处,我已经不觉得欢喜了。”
月薄之如被冷水兜头淋下。
铁横秋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从前和你一起……不,即便不和你一起,只是远远看着你,就觉得心潮澎湃。能靠近你一丝一毫,即便你冷眼以待,我也觉得欢喜无限……”
听着铁横秋话从前,月薄之仿佛也飞回了当初的岁月,再次看见那个不辞风雪只为看自己一眼的低微弟子。
可现在……
铁横秋收回飘远的思绪,眼底的光渐渐黯了下去:“可如今,你待我那么好,我却快活不起来了。”
月薄之身形微微踉跄,嗓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低软:“是……是我的错……”
从刚刚开始,月薄之的认错就变得无比顺溜了。
他知道自己长得比铁横秋高大,又天生冷面,垂眸看人的时候显得倨傲。故而,他此刻故意弯下腰,让铁横秋能好好俯视自己:“你忘了吗,我年纪比你小那么多,什么都不懂……你也该教教我……”
这话真是铁横秋从未想过的角度。
仔细想来,自己去神树山庄做仆役的时候,月薄之还没出生了,他的确是比月薄之年长十几岁。
铁横秋的唇线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我确实要走,但未必……就永不归来。”
“未必?”月薄之眼眸沉沉,“也就是说,你也未必会归来!”
“薄之……”铁横秋叹息着唤道,看清对方眼中翻涌的执妄,不禁心头一凛。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只是无奈一叹,“你若要强留我,我自然也走不得的。”
话音未落,月薄之倏然直起腰身。方才刻意示弱的稚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威压。
山风骤止,连日光都照不透他的眼瞳。
铁横秋被这气势压得呼吸一滞,却仍顶着压力继续道:“但我再也不会感到快活了,这是你想要的吗?”
日头已经升起大半,刺目的金光泼洒在月薄之脸上,却照不亮他那双沉沉的眼睛。
他面上所有表情都像被硬生生撕碎一般,惯常冷峻威仪的面具彻底崩塌。嘴角扭曲着扬起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好啊,你去吧,你去吧……既然你心意已决,难道我还要跪着求你留下吗?”
他猛地背过身去,山风卷起他散乱的长发,露出苍白的后颈。
那总是天鹅般高高扬起的脖颈,此刻折弯成脆弱的弧度。
铁横秋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心中也是溢满酸楚。
可他此刻,还是强忍着这一份心酸,转身别过。
他走得急,驾驭着青玉剑,立即化作一道流光遁去。
快得逃也似的,既像是怕月薄之后悔,又像是怕自己后悔。
铁横秋御剑穿行在云海间,猎猎山风刮得衣袍翻飞。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这般游戏人间,已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他刚逃出神树山庄的囚笼,不过是个初窥门径的炼气修士。虽修为浅薄,却在市井巷陌中却也逍遥自在。拜入云隐宗之后,他便开启了百年的艰苦岁月,与尘世隔绝。
即便中途和汤雪曾在人间逗留过,但也不过是数日光景,而且还是那般的紧迫惊心,哪容得他细看这烟火人间?
直到此刻,他再入尘寰,面容还是青年模样,却也自感风尘满脸。
陌生的一座城镇里。
朝阳初升,将他的影子斜斜投在青石板上。
早点铺子蒸腾的热气裹着油条豆浆的香气扑面而来,几个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蹦跳着去买糖糕,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
看着此情此景,他想到的却不是百年前无忧无虑的自己。
而是那半个包子掉在汤雪白色的衣裳上,留下的那一块洗不干净的油渍。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心绪强行压下,转身拐进巷尾深处。
在镇子最安静的角落,他租下一间白墙黑瓦的小院。
他当初拜入仙门,为的也不是飞升,而是为了月罗浮临终那一句不清不楚的遗言。
如今大仇得报,他便再也不必趟这仙门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