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如此?”月薄之怆然大笑,“那你告诉我,我该是什么模样?铁横秋,你日日仰望的不过是这身锦绣皮囊,何曾看清过这张画皮下是什么怪物?”
铁横秋瞳孔骤缩,仍固执地认定这是魔种作祟:“你不过是被古玄莫在道心下了魔种,才会……”
“道心种魔!”月薄之冷笑连连,“如此雕虫小技岂能害我?”
铁横秋喉头一哽,未尽的话语生生卡在喉间。
月薄之斜睨他一眼,寒声道:“可还记得当年你身中此术时,是谁替你解的?”
铁横秋猛然住了嘴。
“不错,当年我确实着了他的道。只不过……这多年光阴,难道还不足够我参透抽取魔种之法吗?”月薄之袖中五指缓缓收拢,眼底魔焰灼灼,“那老贼种下的东西,早被我亲手碾成了齑粉。”
“那你……”铁横秋嘴唇干涩。
月薄之继续道:“他的种魔,不过是划开了一道口子,让我更加看清楚自己的存在。”
“什么……”铁横秋越来越迷糊了。
月薄之冷笑一声,指尖一点,一道血痕从指尖流出,那血点窜入大殿中央的火炉,激起层层魔焰。
铁横秋愣住:“这是……”
“这是魔血感应。”月薄之张开双臂,任由魔焰在他周身流转,“我生来便是魔。”
铁横秋如遭雷击。
看着他的表情,月薄之更觉讽刺,这讽刺里有带着几分绝望:“我是天生之魔。却只是你一厢情愿,当我是谪仙罢了。”
铁横秋只觉得天旋地转,过往认知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怎会如此?你明明是罗浮仙子的儿子,怎么会天生是魔呢?”
这话更撕开了月薄之最深的伤痂。
他冷冷一笑:“自然因为我的生父是魔。我身上流着一半他的魔血。”
铁横秋从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的故事。
心中对月薄之的怜惜却更深了。
他的眼中骤然蒙上一层水汽,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真的一直没想到……”
月薄之看着他泛红的双眼,心却一寸寸沉入冰窟。这湿润的目光在他看来,不过是怜悯,是失望,是对完美幻象破灭后的惋惜。
魔焰在他周身疯狂翻涌,将两人之间隔出一道灼热的深渊。
魔焰滔天,将月薄之的身影扭曲成一道模糊的剪影。唯有那双眼睛穿透火幕,如淬了毒的利刃般刺来,翻涌着令人心惊的暴戾与癫狂。
铁横秋本来害怕这疯狂,害怕会被这疯狂灼伤。
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怕错了。
该害怕的,不是月薄之的疯狂伤害铁横秋,而月薄之的疯狂伤害他自己!
“月薄之!”铁横秋嘶吼着,鲜见地这样连名带姓地大吼他,“即便你生而为魔又如何?即便你骨子里流着魔血又如何?!”
“那又如何?”月薄之身形一滞,眼中的疯狂渐渐凝固。
翻腾的魔焰突然变得温顺,如退潮般缓缓平息。
他踏着余焰走来,气势依旧令人窒息。可当他在铁横秋面前站定时,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浮现出孩童般无措的神情。
魔焰在他身后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又显得异常单薄。
看着这样的月薄之,铁横秋真想抱抱他。
可惜,铁横秋被锁链困住,动弹不得。
他只好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是人是魔,根本不重要。正道人修中,还有海琼山那般渣滓呢。而魔族中,难道就没有大义之辈吗?”
听到这话,月薄之刚刚被安抚的气息又汹涌起来:“可惜,我也不是什么大义之辈。”
铁横秋愣住:糟糕,又说错话了。
真惨,他发现自己好像在月薄之面前特别容易说错话。
铁横秋眼睛一睁一闭,决定也不说什么逻辑了。
情人之间,要逻辑何用?
拌嘴起来,还是先讲态度罢!
铁横秋便高声说道:“不大义就不大义吧!”
月薄之微微偏头,魔气缭绕间露出个困惑的神情,这个动作让他莫名显出几分稚气。
“月薄之,我爱你!”铁横秋红着眼睛喊道,“无论你是人是魔,是鬼是猫是狗是蚊子是飞蛾,我都爱你!”
月薄之浑身剧震,竟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这也太稀奇了。
以他如今的修为,就算是正道魁首齐聚一堂朝他拍来一掌,他都未必需要后退半步。
而此刻,不过是铁横秋慌不择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叫他招架不来。
魔焰在他周身不安地明灭,映照出他难得一见的慌乱。眼眸剧烈震颤着,像是被什么极其可怕又极其珍贵的东西迎面击中。
过了半会儿,他慢慢平静下来,银灰色的眼眸里又泛起一丝可疑的涟漪。
他死死盯着铁横秋:“你撒谎。”
铁横秋怔住了。
“你不会那般无条件地爱着我的。”月薄之语气笃定地说。
铁横秋却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呵,”月薄之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有了汤雪,你就不那么喜欢我了,不是吗?”
铁横秋怔住:“你和汤雪……不是一个人吗?”
“我们不是!”月薄之突然暴怒起来,“他不是我……不过,我知道,他是你会喜欢的那种男人。”
铁横秋张了张嘴,却被月薄之一个寒冰般的眼神冻在了原地。
月薄之冷然道:“若汤雪并非一个化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铁横秋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而我,又当真因一时不快,就将他碎尸万段。”月薄之缓缓抬起眼,看着铁横秋,“到那时,你还如此爱我吗?你真的不会憎恶我这一个邪魔吗?”
铁横秋心神大震,回想起他还不知汤雪真身的那段纠葛时光,一时无言以对。
半晌,他只是苍白地摇头,不知何言。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是吗?”月薄之冷笑着。
“这种假设……”铁横秋紧咬牙关,“也实在没有意义。”
“好,原来你不喜欢假设啊。”月薄之拉了一把禁锢着铁横秋的锁链,“那我们就去做点真事吧。”
下一息,铁横秋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被魔气锁链拽着冲天而起。
耳边是呼啸的罡风,眼前是急速掠过的流云,待他回过神时,二人已来到人间。
人间天光正好,流云舒卷。两人凌空而立,脚下是如棋盘般错落的城池轮廓。
“这儿是……”铁横秋目光一凝。
“不错,”月薄之淡淡道,“这儿就是你和汤雪居住过的丰和郡。”
虽在万丈高空,但以铁横秋元婴境的修为,城中一草一木皆清晰可辨——崔大夫那挂着青布幡的小医馆,和汤雪光顾过的包子铺蒸腾的热气,城外草地上孩童们追逐的纸鸢还在春风里摇曳……
铁横秋心中腾起一阵不祥之感:“你带我来,是要干什么……”
“让你看看,你是否能做到你说的,我是人是魔,你都一般爱我。”月薄之眼瞳幽幽盯着铁横秋。
铁横秋胸口暴起一阵不祥之念。
只见月薄之广袖翻飞,一道漆黑魔气如利箭般破空而下,直指丰和郡!
“住手!!”意识到月薄之要做什么,铁横秋目眦欲裂,嘶吼声震碎流云。
锁链在他挣扎下发出濒临断裂的铮鸣,却依然死死禁锢着他的行动。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魔气如天幕垂落,转瞬间吞噬了整个丰和郡。浓稠的魔障遮蔽天日,即便以元婴修士的目力也再难窥见城中分毫。
但铁横秋不需要看也知道,此刻这座人间城池,必然成了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