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觅所说“两位英雄”,指的自然是铁横秋和霁难逢。
他认不出月薄之,也看不出来月薄之是一位真正的高手。
再加上霁难逢言语间有那么点暗示,他就只当月薄之是吊着一口气爬上青楼抓奸的身残志坚小妒夫。
何处觅轻叹一声,继续道:“说来惭愧,这流觞居虽是我何家祖传的产业,但因地处偏远,多年来疏于打理。可这三五载间,江湖上竟渐渐传出些风言风语,说此处是个谋财害命的黑店,已折了不少人在里头。每每派人查探,却总寻不出端倪。此番我恰要往白光山办事,便想着顺道来查个水落石出。谁曾想……”他苦笑一声,“他们见事情要败露,竟先下手为强,欲置我于死地。”
铁横秋叹道:“原是如此。家大业大,反倒难察秋毫之末。”
他在市井间摸爬滚打多年,这等事见得多了——那些大宗门的产业遍布天下,主家却分身乏术。底下的管事伙计,怕是百八十年也见不着东家一面,便敢打着世家的幌子作威作福。
当地官府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任由他们横行乡里。
铁横秋想到此处,不由得摇头感慨。
何处觅无奈地叹了口气,对铁横秋和霁难逢说道:“倒是把两位英雄给牵连进来了。”
“哪里话。”铁横秋摆摆手,“只不过,他们所说的流觞居是‘黑店’,到底是黑在什么地方?”
“大抵是听说有人进了流觞居,最后却没有出来。”何处觅蹙眉,“现在看来,他们竟是成了偃丝下的亡魂了。流觞居的掌柜已死,相关的伙计却是一问三不知……唉……我也是十分心焦。”
铁横秋想到暗室里那满地干尸以及掌柜后颈那半截傀儡丝,也是心下一沉。
何处觅捏了捏眉心:“掌柜的也是我们何氏的老人了,我们本来对他也是十分信任,没想到他竟成了傀儡。也不知幕后之人是谁,到底意欲何为。”
说着,何处觅目光转向霁难逢和铁横秋,神色凝重:“说来惭愧,何某虽然身为何氏少主,但灵骨有缺,并不善战。而二位英雄,皆是身手不凡之辈,且义薄云天,侠骨丹心,观之便知是那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的豪杰!”
面对这样突然抛来的高帽子,铁横秋愣了一下,也没敢接。
只见何处觅嘴角轻扬,再次开口道:“若二位不弃,何某愿以千金宝物相赠,恳请二位英雄出手,把这草菅人命的邪修偃师揪出来,也算是为人间做一件好事。”
听到何处觅要用千金难求的宝物相赠,霁难逢却是神色未变。
他对这样的宝物是毫不心动。
至于什么为人间正道做好事,对霁难逢这等魔将而言更加是没有吸引力的事情。
他便一脸无所谓地捏着瓜子,剥了个果仁,送到小山雀尖尖的喙中。
听到有宝物,铁横秋倒是有些心动,但还是先看了月薄之一眼,琢磨月薄之是什么态度。
月薄之也瞥了铁横秋一眼,却没说话。
这下搞得铁横秋心里直打鼓: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是同意?
还是不同意?
还是随我同不同意?
看着铁横秋和月薄之之间的眉眼官司,何处觅不觉感叹:这个铁兄弟是真惧内啊!
何处觅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道:“此事非同小可,二位英雄不必急于答复,权且三思而后行便是。”
霁难逢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悠然开口:“无需再思量,我此刻便能给你答复。”
何处觅略带期待地看着霁难逢。
霁难逢道:“我自问本事远不及铁兄弟,在这件事上,恐怕是爱莫能助了。”
何处觅听到霁难逢的拒绝,虽然有些沮丧,却也不太意外,毕竟,霁难逢的态度还是比较明显的。
何处觅很快收敛了情绪,面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季大哥既有自己的考量,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说着,何处觅依旧敬他一杯。
吃饱喝足过后,他们便也各自回房。
回到房子里,铁横秋小心端详月薄之脸色。
但见月薄之已坐在镜台前,脱下玉簪,黑发如瀑泻落,在烛火中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铁横秋一看这画面,就移不开眼,浑然都忘了自己刚刚满心琢磨的事情了。
月薄之拈起犀角梳,忽而抬眼,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他发烫的面颊,铁横秋才惊觉自己的走神。
他咳了咳,强迫自己错开视线。
月薄之似没察觉他的窘态,仍不紧不慢地梳着发尾:“看什么?”
铁横秋垂头道:“我……我只是……”
话未说完,他又偷觑一眼,见月薄之已偏过头去,像是在认真梳头,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铁横秋。
这莫名的疏离反倒让铁横秋松了口气,他继续道:“何处觅的委托,您怎么看?”
“我看你倒是仗义,真心想替他解决麻烦。”月薄之漠然说。
铁横秋抿了抿唇,心想该如何回答才不会让月薄之不高兴。
毕竟,这月薄之老是一副这儿不高兴那儿不舒坦的模样。
燎了毛儿的猫都没他难顺毛。
铁横秋仔细一想:我的人设既然是“老好人”,那我古道热肠应该也没错啊?
他便咳了咳,说:“何师兄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再说了,修道之人,本就应该锄奸除魔的。”
“锄奸除魔?”月薄之挑眉,眸中闪过冷意,“那魔尊是不是魔?”
铁横秋喉头一梗,这才想起自己是威武霸气的魔尊大人,不免讷讷道:“……我、我这不是没想起来么?”
“既然你这么仗义,立志要降魔除妖,”月薄之把犀角梳放下,“就先把霁难逢除了去怎么样?”
铁横秋想:我……?!
我除霁难逢?!
铁横秋没好意思,咳了一下:“所谓的魔,并不是魔修的意思。正道中会有败类,邪魔也未必个个都该天诛地灭呀。但这个偃师,想来不是好货色,是该给他教训教训。”
月薄之勾唇冷笑:“你都想好了,何必问我?”
铁横秋看得出月薄之心情又不美丽了,只好小心上前,看着被月薄之拍在桌面上的犀角梳。
他微微一叹,将梳子小心拢在掌心:“我来替您梳头?”
月薄之不置可否。
铁横秋就当他答应了。
毕竟,他现在也有点了解月薄之的性子了。
你要从月薄之嘴里听到“好啊”“妙啊”“赶紧的”“我喜欢”这样的语句,那要等太阳打西边出来才行。
月薄之能哼唧一声,就已经是算天恩浩荡了。
但这样的倔傲难缠并不让铁横秋感到烦躁。
相反的,铁横秋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就像甜的冰糖要裹酸的山楂,那才算好滋味。
铁横秋垂眸,小心掬起一捧青丝,梳齿自发根缓缓滑下,如春溪漫过卵石。望着铜镜里那张玉雕般的侧脸,心头微痒,酥酥麻麻地泛起涟漪。
室内安静得很。
月薄之任他把一头青丝理好。
铁横秋又小心扶着月薄之到床边:“夜深了,您身子不好,还得多休息。”
月薄之躺在枕边,看着铁横秋,又不言语。
姿态像高傲又警戒的雪白长毛猫。
铁横秋抿了抿唇:“您好好休息。”
月薄之淡声问道:“你睡哪里?”
铁横秋想了想,除了蛊毒发作的时候,他和月薄之也就同睡过一晚上。
那还是因为那厢房冷,月薄之吩咐他去暖被窝。
而今儿在这何氏的锦绣庄园,这房间是上好的,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也不需要铁横秋去作人体暖炉了。
铁横秋寻思一会儿,垂眸答道:“这儿只有一张床,我自不敢僭越。”
月薄之忽地冷笑,眼尾微挑:“你倒是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