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的高强度对抗, 即使是这群顶尖的职业选手也感到了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疲惫。
林教练大手一挥, 宣布放假两天。
这难得的休整日,许度一觉睡到自然醒, 再睁眼时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腹中一阵饥饿感袭来, 昨天林教练就在群里通知过,食堂阿姨中午要请假,这让刚睡醒的队员们不得不为自己的午餐打算。
许度不想点外卖,便打算去基地楼下的小便利店随便买个面包应付一顿。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他径直走向大门,保安亭就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
刚走出玻璃门,许度的脚步就顿住了。
保安亭旁边,一个穿着略显陈旧衣物的中年人正局促不安地来回踱着步。
他身形有些佝偻, 头发花白, 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焦虑。
中年人时不时抬眼紧张地望向基地的大门,目光扫过门口的保安, 又迅速低下头。
这个身影有点眼熟。
许度微微蹙眉, 在记忆深处搜寻着。
就在他努力辨认的时候,那中年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出来, 他抬起头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中年人的眼睛在看到许度时亮了瞬,嘴唇嗫嚅着,像是想说些什么, 脚步更是不自觉微微向前挪了一小步。
然而下一秒,他眼中的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堪的神色。
中年人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头,避开许度的视线,甚至微微侧过身,想把自己藏进保安亭的阴影里。
那瞬间的躲闪,带着无法言说的羞愧。
许度心中的熟悉感瞬间落到了实处。
是陈平的父亲,也那个在F市夜市摊子上,看他吃得急,特意给他盛了一碗免费紫菜汤的和善中年人。
许度没有犹豫,迈开步子,径直朝着那个恨不得缩成一团的中年人走了过去。
中年人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身体明显僵住,头垂得更低了。
许度在中年人面前站定。
距离很近,他能更清楚地看到他花白头发下那此刻写满了不安与窘迫的侧脸。
“...孩子?”
一声带着浓重乡音又饱含复杂情绪的呼唤,终于从中年人紧抿又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这声呼唤,既带着旧日的熟稔,又浸满了欲言又止的沉重。
“是我。” 许度回复。
F市到S市,高铁都要六七个小时,中年人家能在这个时间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这里,恐怕是星夜兼程,到现在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那碗紫菜汤的温度,好像还残留在记忆里。
许度果断地改变了去便利店买面包的计划。
“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边吃边聊。”
许度带着中年人,穿过午后人流渐多的街道,拐进了一家环境相对安静的餐馆。
他特意选了个靠里的卡座,避开了门口的风和过路的视线。
“叔,您坐。”许度拉开椅子,示意中年人坐下,自己则坐到了对面。
中年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粗糙的手指搓着衣角,眼神不安地扫视着周围。
许度没多说什么,直接拿起菜单,点了几样F市常见的家常小吃。
一份热腾腾的沙茶面,一碟金黄油亮的蚵仔煎,还有一笼小巧的烧肉粽,最后加了一碗清淡的鱼肉汤。
“太多了,孩子,我吃不了。”中年人连忙摆手。
“不多,您赶了那么远的路,得吃点热乎的垫垫肚子。”
等待上菜的间隙,两人之间谁也没再开口。
中年人低着头,目光落在桌面木头的纹路上,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难解的谜题。
许度也没催促,只是倒了两杯热茶,推了一杯到中年人面前。
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一点空气中的凝滞。
菜很快上齐了,香气弥漫开来。
许度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烧肉粽放到中年人面前的小碟子里。
“叔,您尝尝这个,S市的可能没咱们F市的料足,但味道还行。”
中年人看着碟子里那冒着热气的粽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迟疑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刚咽下去一口,筷子却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那声压抑了许久的道歉,伴随着无法抑制的痛苦冲口而出。
“孩子,对不住啊!” 中年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这几个月,我心里没一天安生过,陈平他干的那混账事,我在手机上都看到了,是他鬼迷心窍,黑了心肝,害了你们战队啊!”
泪水顺着中年人的脸颊滚落,滴在桌面上,也砸在许度的心上。
“我这个当爹的没教好他,他犯了天大的错,我这心里又恨又愧!”
中年人的肩膀耸动着,像是要把积压了几个月的痛苦和自责都倾泻出来。
“我就想着,无论如何,我都得来一趟。我得替那个不争气的混账,给你们道个歉!”
“我不求你们能原谅他,他活该受罚,我就是想当面跟你们说声对不起,我这心里才能稍微透点气。”
中年人泣不成声,布满老茧的手捂住了脸。
那份热气腾腾的食物,此刻在他面前失去了所有吸引力,只剩下满心的负罪感。
许度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被儿子罪行压垮的中年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递过去一张纸巾,“叔,您别这样。”
眼见中年人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他一字一句道:“陈平做的事,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走错了路。该承担的责任,法律已经让他承担了。这件事,从头到尾,跟您没有关系。”
中年人愣愣地望着他,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
许度继续说道:“您是您,他是他,您不用把他的错背在自己身上。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您,您不必替他受过,更不必为此折磨自己。”
“您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许度的话,冲淡了些许中年人心中浓稠的痛苦,中年人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接过许度递来的纸巾,胡乱擦了擦。
视线扫过中年人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许度心里微微一动。
陈平的事闹得那么大,后续的罚款与赔偿肯定不是小数目,对这样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叔,家里现在还好吗?有没有什么困难?”许度斟酌着开口,避免再刺激到中年人敏感的情绪。
中年人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许度的意思,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孩子,你别担心。”
“陈平他...唉!”一声沉重的叹息,饱含了太多无奈与痛苦,“这孩子,对家里,倒也算孝顺。”
许度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还在打比赛、拿高工资那会儿,就经常往家里汇钱。”中年人陷入回忆,“靠着这一笔钱,我们在镇边上,盘了个旧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开了个小旅馆。”
“不大,就七八个房间,勉强能住人。我跟他妈,还有他一个没出去打工的堂侄儿帮着张罗,生意还行,能糊口。日子挺好的,孩子,你别担心我们。”
他说完,肩膀微微垮塌下去。
那笔提前存下的“养老钱”,此刻像一把双刃剑,既是支撑他们生活的最后依靠,也是钉在中年人心上的耻辱,时刻提醒着他,这份“孝顺”的根基是多么的肮脏和扭曲。
餐馆里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小小的座位上只剩下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