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主拧眉,抽出佩剑。
他能听出贺拂耽的声音在逐渐向他逼近。但那声音仿佛是附着在四面八方的冰凌上一般,也从四面八方而来,虚虚实实,叫人难辨真假。
冰凌在某一刻突然朝他袭来,他没时间再去细想,提剑朝某粒冰凌刺去。
错了。
剑尖被坚硬的触感弹回,那一粒冰凌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凝结得更加厚重。
如此几次下来,之前还稍显稀疏细小的冰凌几乎凝聚成万剑齐发的模样,将里面的人困得严严实实,只能听见一声声锐器劈砍在冰块上的、徒劳无力的声音。
每一根冰凌都锐利如针尖,每一根都直直指向中心的人。
每一分、每一秒,冰凌都在不断增多,尖端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那是最为精纯的杀戮道意。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景象都极为可怖压抑,何况被困在其中的还是一个有恐惧心魔的魔修。
当额角上滑落的汗水也变成一根冰凌的时候,他终于乱了心神,手中剑招越来越凌乱。
贺拂耽小心地控制着手里的冰剑,给面前人喂招。
既不能逼得太狠伤了人,又不能太过虚假影响面前人领悟剑意。
方方面面都需注意,所以当面前人猛然回身,挑飞他手中长剑时,他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衡清剑顷刻间崩裂,与万千冰凌同时碎裂成细小冰晶。
冰晶之中,一柄漆黑魔剑直刺贺拂耽眉心。
贺拂耽却迎着长剑,笑意盈盈,一步也不曾退后。
剑尖撕裂空气,发出恐怖的尖啸。
冰晶触及剑刃立刻碎成粉末,霜白尘埃折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无数斑斓眩目的寒芒之中,那毫无芥蒂的微笑如同一缕阳光,穿云破雾而来,落进某人被狂乱占据的眼睛。
剑锋在贺拂耽眉心皮肤一寸处猝然停下。
沈香主执剑而立,双目中充斥着血色,仿佛虚空之中有什么正要将他焚烧殆尽。
他死死盯着面前人的脸,嗓音沙哑:
“你为何不躲?”
第69章
“嗯?”
贺拂耽眼中是与有荣焉的欣慰, 和不知面前人为何发问的茫然。
“我要躲什么?”
下一刻才恍然大悟,抬手在眼前的长剑上轻弹一下。
“香香是说这个?”
他笑起来,“香香是一陵之王, 难道还会没有分寸到刺伤我吗?”
指尖落在剑刃剑上,发出“叮”一声脆响。
剑尖轻颤, 亦如胸膛中某颗正被轻轻拨弄的、薄如蝉翼的心。
沈香主很慢地放下剑。
就算想到会被刺伤的可能, 也只以为是没有分寸。这想法实在是天真到不可思议,但沈香主知道面前人没有说谎。
那样完全信任的微笑,是在无数的保护和爱中养育出来的。
或许是那张锁神符代表的意义打动了他,让他愿意在以狡诈称著的魔修面前交付生命。也或许是身后的靠山带给他自信,一个骆衡清,还有一个独孤明河……
所以竟然真的从没想过他们两人一正一魔, 互相残杀根本不需要理由。
沈香主视线从一旁巨石上扫过。
坐在上面的人看似姿势闲适,实则长枪已经紧攥手中。无需怀疑, 若他的剑尖再靠近一分, 枪尖立刻就会穿透他的头颅。
“……可我是魔族。”
“圣人言,有教无类。”
“你对所有人这样吗?即使有教无类, 也从未有哪个正道修士会愿意教导魔物术法,你就不怕背上通敌的罪名?”
贺拂耽但笑不语,指了一下脚下。
沈香主低头,看见脚下的土地, 片刻后, 连自己都笑出了声。
他们如今不仅正踩在魔界的土地上, 面前的人还和某个大魔头关系匪浅。
这个时候说通敌,恐怕太迟了。
天空中纷纷扬扬的冰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粒。
沈香主一愣,抬头朝天上看去,听见面前人不好意思地一笑。
“哎呀, 露馅了。”
贺拂耽上前一步替面前人抚去肩上的雪花,“我还托大教香香剑法,其实我自己都没能学明白。我至今也只能做到挥剑下雪,杀戮道意一散,就原形毕露了。”
被斩断的道意被主人重新凝聚起来,在漫天雪花中化成一把冰剑。
贺拂耽提剑递到沈香主面前:“香香,你现在还害怕它吗?”
沈香主抬手,掌心皮肤接触到刺骨的冰凉后微微一颤,但下一刻,便一把握住剑柄。
“太好了!香香,你现在不怕它了,对不对?”
“……嗯。”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叫香主了吗?”
“……”
沈香主匆忙低头,一时间竟不敢去看面前人的眼睛。
原来……曾经他玩笑般说过的每一句话,面前人都不曾忘记。
“……其实这不是名字。”
他低低解释道,“我出生时因为身体太过孱弱,被父母厌弃,所以没有名字。”
“后来我从幽冥界重返魔界,将两界界壁之间的一块地盘占为己有。因为不属于四陵,所以无人肯承认我的尊位。手底下魔物便找了人间江湖帮派中会用的名号——香主、堂主、舵主……我从中随便选了一个而已。”
他重新抬起头来,换上那副满不在乎的惯常神情,笑道:
“不过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拂耽今日不吝赐教,便请拂耽为我取一个名字吧。”
贺拂耽有些为难,一旁独孤明河已经察觉到异常。
取名字,在修真界等同于结因果。因果这玩意一旦沾上斩都斩不断,阿拂身边人已经够多了,一个小小陵王竟然也妄图挤进来,还是用如此不要脸的手段另辟蹊径。
他大步走过来,皮笑肉不笑道:
“既然槐陵王都这么说了,我倒是有个想法。香主这个名字代表着槐陵王往日惨痛旧事,虽说未来之路已经峰回路转,可从前经历也不当遗忘。我见人间男子命名取字要么引为近义,要么恰恰相反,槐陵王不如也效仿他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沈香主略有不满,但见贺拂耽一脸赞同地点头,也只得耐下性子,强装出一副笑脸。
“不知龙君的意思是?”
“既然要意义相反……”
独孤明河沉吟,真诚地建议道:
“不如就叫沈臭奴吧。”
沈香主:“……”
贺拂耽:“……”
两个人都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两个人手里都还拿着武器,贺拂耽怕他们一言不合就互相攮死对方,赶紧打圆场:
“不若还是叫香主?不过不再是之前的尊号香主,而是‘我为芳香主’的香主。”
他微笑道,“我喜欢香主这个名字,也喜欢叫你香香。”
沈香主神色缓和下来,亦微微一笑:“自然如拂耽所愿。”
贺拂耽含笑点头,拉住身边明显又变得不高兴的人的手,哄道:
“好了明河,我们现在可以回虞渊了!”
听见这话,沈香主下意识上前一步想拦,却有人散发出浅淡的烛龙威压,让他生生止住脚步。
再生生看着一只手揽上那杆纤腰,搂着人渐行渐远。
杀戮道意和应龙灵气都逐渐离去,冰剑破碎,雪粒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