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郎惨淡一笑,似真似假地道:“天机宗能算出女稷山中秘境出世,我又为何不能算出你修何道法、何时出宫?”
“天机宗修习占卜,卦术闻名天下。郎君却是江神,望舒宫又远在白石江地界之外,郎君如何能算到千里之外的事情?”
“换一个问题吧,拂耽。换另一个,我一定作答。”
这句话白石郎说得无限诚恳温柔,失血与疼痛似乎带走了他所有怨忿。
贺拂耽心软,轻叹口气。
“……你我初相识的那天晚上,郎君本可以不必来的。若不来,或许我与明河也不会发现你的破绽。那么,郎君为何而来呢?”
“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了。”
白石郎轻笑,呵气般道,“拂耽太漂亮了……那夜雨中起舞,最冷酷的神明也会为之动容显灵……谁也不会忍心叫你失落。”
贺拂耽哑然,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
独孤明亦因白衣神灵的话陷入回忆,清醒过来后看向白石郎的眼神越发不善,像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被这人活生生抢去一半似的。
他代贺拂耽开口:“下一个问题,可有旁人襄助你?”
白石郎轻慢道:“独孤小友觉得还会有谁能在衡清君的眼皮子底下,出手帮助我呢?”
“你只是一方水域的江神,平逢秘境位于大荒境中,封锁已有数千年,你如何能将它打开?”
“若说是巧合,小友信吗?”
独孤明河冷笑:“不信。”
“那拂耽呢?”
贺拂耽没有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面前咯血的神灵。
有点点金光从白石郎的身体中逸散开来——他在自我消解。
除了修罗狱,下界中人没有任何手段能杀死神明,除非神明心存死志,选择自我消亡。
白石郎依然在微笑。
“我从未去过平逢山,但听神女提起过。她是山鬼,对每一座山都如数家珍。她说平逢山中繁花似锦,蜂蝶成群,还有一座情花谷,生长着上古时期所有生灵的情花。情起花开,情灭花落,就连神明亦不能免俗。”
“若有机会,拂耽,替我去那里看看吧。我的情花一定开了,若你找到它,便折一支下来,插在我的尸骨上。”
贺拂耽抬手护在他的伤口上,想要阻止那里灵机的流逝,却被白石郎按住手腕。
“……郎君何必如此?”
“即使这样,拂耽还是对我心软吗?”
“……”
“这样可不好,拂耽,你会被骗的。”白石郎苦笑,眸中有深深忧虑,“你看不穿我的面具,难道就能看穿别人的吗?若也有人像我一样,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却用一副正义慈悲的假面接近你、引诱你——”
“师尊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可是拂耽,这样的人已经出现了,就在你身边……你看见我,便也看见他了。”
贺拂耽一惊:“谁?”
白石郎开口想要回答,却在那一瞬间骤然失声——
锋利的冰荆棘在一瞬间穿透他的身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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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贺拂耽惊诧之下, 下意识回头,看见营帐外有人背光而立。
是衡清君。
他心中轻叹,重新转回头去。
白石郎嘴角溢出鲜血, 最后朝面前的人微笑了一下,眼中光芒彻底消失。
他的身体顺着冰荆棘刺出的缝隙四分五裂, 血肉渐渐消散, 衣袍委地后,只剩白石摔落满地。
颗颗圆润、洁白,泛着玉一样的光辉。
如此美丽,仿佛精雕细琢,简直不像天生能有的东西。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美丽,才会被江边居民奉为神迹, 供奉香火,蕴养出一位白石精灵。
江神死去, 天地无感。
只有曾经受他统御的白石江在一层冰面下发出滞涩的咽音, 仿若一场悲哭。但即使是为往生者的悲哭,也不能尽情嚎啕, 只能这般半遮半掩、小心翼翼地抽泣。
贺拂耽静静看着白石郎的尸骨,听着江水的呜咽,直到察觉有人走到他身边,才终于开口。
“师尊说将他交由我处置。”
“你在怪我越俎代庖?”
衡清君声音淡淡, 似乎并不为这一场神湮有丝毫触动。
贺拂耽摇头:“白石郎残害四十八位道友, 死不足惜。只是想不到师尊竟然能弑神, 是师尊修为又涨了吗?”
衡清君不动声色地看了一旁魔修一眼。
“是你的朋友出手不凡。”
这句话意有所指,独孤明河却神色不变,仍在肆无忌惮地轻笑,甚至还有些小得意。
“过奖过奖, 输给我,衡清君无需自卑。”
他这样大言不惭插科打诨,贺拂耽沉重的心情总算松快两分。
男主似乎总有活跃气氛的能力,贺拂耽面上浮起一丝微笑,很捧场地说:
“明河真厉害。”
又转向衡清君,稍正神色,“师尊既然已经替我行刑,就请让我为郎君入殓吧。”
衡清君沉下脸不语。
这般鲜明的神色变化,面对旁人巧笑倩兮,面对他时就正襟危坐——
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但那时的衡清君不以为意,现在却觉得刺眼极了。
良久他才道:“随你。”
说罢后负手离去。
得到准许,贺拂耽从储物戒中挑了一方白净的丝帕,将地上白石包起来。
这些石头沉默无声,仿佛从始至终都是这样安静而平凡的石头,只有其上沾染的暗红血迹昭示着它们曾经生而为神。
他在江边将石头一块块洗净,镀上一层水膜后它们更加像玉,光泽温润,触手生温。
再一块块擦干,收敛进锦囊中,埋进白石泉旁石碑下新挖的小坑里。
土坑是独孤明河自告奋勇帮忙挖的,两三下就挖好,正拄着锄头在泉水旁等的无聊。
见他姗姗来迟,笑问:
“怎么这么久?就这么舍不得么?”
贺拂耽在小土坑边上跪坐下来,看着坑底沉睡的白石,迟迟没有将一旁堆积的泥土推进去。
“……明河,你说,人们相遇就是为了分别吗?”
独孤明河一怔。
“……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敛笑,语气不太自然,像是对这样的问题很生疏,不知该如何作答,所以顾左右而言其他。
“真舍不得他啊?可你不是说他残害修士,是个坏蛋,死不足惜吗?”
“杀人剜心,他的确很坏。可江边唤来鱼潮,救下成千上万的山民时,他又那么好。我都有些分不清好与坏了,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为他的死伤心。”
作为幽灵飘荡的那些年里,贺拂耽是没有朋友的。
住在南海时受人白眼,自然也没有朋友。后来拜入望舒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笔上谈来的朋友终究与亲眼见过的不同。
白石郎是脱离剧本和主角之外,他亲自交往的第一个朋友,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而被他杀害的那四十八个修士,也无一不是旁人的亲朋至交。或许他们临行前还相约何日重聚,眨眼间便天人两隔。
“好与坏的界限本就没有那么鲜明,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在面对你的时候,他的确表现得像一个好人,你为他难过,并不会有错。”
独孤明河在他身边大咧咧蹲下,笑道,“就像我,长成这样,一看就是个坏人,拂耽你还不也一样愿意和我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