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契不过是天道的游戏, 结果是生是死完全随机, 或许神仙不长命,或许妖邪遗千年。
他的父亲, 那位龙族太子,就是这场游戏的牺牲品。
在签下同命契之前,他数百年来行云布雨从不懈怠,收获功德无数, 在人间更是神庙林立。
可就是这样一个功劳赫赫本该长生的神族, 立下契约后, 竟被天道判处与他的猫妖道侣同死。
天道连一点点生机都不肯给他,南海龙族倾尽全族之力,也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短短一个月之中拔鳞脱爪,像一个凡人一样苍老而死。
独孤明河断断续续道:“雷劫劈出的伤口, 药石难愈……我已重伤,天道极有可能会判我们同死。阿拂,别管我了。”
贺拂耽摇头:“你也说了,只是可能。”
“我怎能让你冒险呢……”
身下人认命般轻轻叹息,目光幽远,像在说着眼前,又像在说着遥远的前世,“阿拂,你本与此事无关。”
“……明河。”
贺拂耽急得眼眶微微泛红,“你相信我好不好?这一次,天道会留情的,我们都不会死的!”
那颗病毒再怎么神机妙算,也绝算不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救男主。
这是他独自做出的选择,独立于棋盘之外,也不受执棋人的操纵,天道一定会为男主降下好运。
他们一定会一起活下来。
“我当然不会死,阿拂。别担心,即使你什么也不做,我也死不掉。”
独孤明河语气随意,仿佛生死之事对他来说果真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贺拂耽正要反驳,却又听见他开口:
“因为我是烛龙。”
“……”
“阿拂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天道收回烛龙族永生的能力,又赐予了他们什么吗?”
“……”
片刻后,贺拂耽从怔愣中回神,一颗眼泪无声落下。他低低道:
“轮回。”
“是啊,轮回。所以我不会死。这具肉身消亡后,我的神魂会在太阳炎火中重生。”
独孤明河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替面前人拂去眼泪。但那只常年执枪的手早在对抗雷劫的时候就已经脉俱断,抬到一半又无力垂下。
“别担心阿拂,我不会忘记你的。别管我了,跟骆衡清回去吧。你就算不听我的话,难道连你师尊的话也不听了吗?要是你在这里出了事,谁给他一个快三百岁的老人家送终呢?”
“……不许你这样说师尊呜呜。”
身下人又是一笑:“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或许下一月、下一天,就会有下一个独孤明河在望舒宫和你重逢。”
贺拂耽静静看着身下人,任由自己的手腕被紧紧禁锢着,不再挣扎。脸颊上的龙鳞也开始悄然消褪,似乎已经从一腔孤勇中清醒过来。
只剩眼泪还在一滴滴落下来,落在那些金色的纹身上,又被血痕染红。
返魂香似乎都化在了那些泪滴里,浓烈的芬芳中,那些水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但是芳香和剧痛侵扰了独孤明河的神志,稍稍回忆就让他筋疲力尽。
手中的力道不知不觉松开,贺拂耽感受到了,在身下人松手的一刹那反手将他摁住,飞快扯下他的腰带,将他双手绑住。
独孤明河回神,先是一愣,然后失笑。
“阿拂,你现在这个样子,像是在轻薄我。神君还在呢,这样真的好吗?”
“不许你说话了!”
贺拂耽恶狠狠道,只是说着说着又一颗眼泪落下,“也不许你动!”
独孤明河果然就不再说话,也不再动,最后长久不舍地看了一眼面前人,慢慢闭上眼。
很快贺拂耽就发现身下人的异常。
指尖契纹落下后本该将他们牢牢绑定,却有点点淡红的魂丝不可挽留地从他指下逸散——
他在自我消解,就像白石郎那样。
“明河!”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独孤明河闭着眼轻声道,“等下次见面的时候……让那个新的独孤明河告诉你吧。”
贺拂耽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神龙族的自愈能力极强,咬破手指还来不及写下一行符文,指尖上的伤口就已经愈合。为此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咬破它,然后一次又一次徒劳地看着指尖血纹陡然断开。
就像之前,他没有任何办法摧毁白石郎神力设下的坚实屏障。
也就像现在,他没有任何一种办法阻止明河神力的自我溃散。
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因为友情,明河不顾一众正道修士虎视眈眈,选择跟他一同来到女稷山;又因为善良,明知刚出过血案,却还是愿意陪他一起进入平逢秘境。
他按照执棋人的心意一步步走到雷劫之下,可他走下的每一步都是出于那样勇敢重情的理由。
如果勇敢者死于勇敢、善良者死于善良,如果这就是那个病毒篡改过后的剧本——
那他不接受这个结局。
“不……”
贺拂耽喃喃。
“我不要下一个明河,也不要其他任何的明河。我只要我眼前这个——”
“绝无仅有的……独孤明河。”
独孤明河猝然睁眼。
那句话落在他耳中,仿若重锤落下,在他心中回声不断。一颗心随着那回声高高荡起又狠狠落下,而他面前的人却似乎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一句怎么样的话,在语毕后独自平静下一切心念。
重压之下极度的耳清目明之中,贺拂耽突然想到什么。
他扭头看向骄虫,平生第一次这样没有礼貌的、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它手中夺走那条项链。
一丝灵力注入项链底部镶嵌的那颗雪白珠子里。
下一瞬,眼前景色大变,从辽阔花海换做茫茫雪原。
独孤明河迟钝的神经也因这变换悚然一惊。
并不是因为身下那冰凉的雪粒,痛楚已经占据他所有知觉。让他意外的,是满空飘荡的魂丝不能再往外溢出丁点,就好像被裹进了一个巨大的蚕茧。
他终于失了那般在生死之前也气定神闲的气度,露出一点未知的恐惧。
“阿拂,别做傻事!”
“……”
“听话,阿拂,回衡清君身边去!”
“……”
无论身下人说什么,贺拂耽都不理会,他不断咬破指尖,快速写下契纹。
麦色皮肤上原本遍布金色的纹路,现在却掺了一抹血色,长长血契从心口开始,绕过左肩,顺着胳膊往上,最后落在手腕。
契纹最后一笔在腕间落下,贺拂耽收手,抽出袖中短剑,割破掌心,重重按在最后那一笔血色符文上。
契约饮血,纹路仿佛活了一般开始流淌。
顺着贺拂耽掌心的伤口,淌进他的身体,在经脉血管之中游动。无需有旁人下笔,雪一样苍白的皮肤上逐渐浮现出和身下人一样的契纹,它们贪婪地蚕食着这冰肌玉骨,最后,在他手腕上依恋地缠绕。
贺拂耽屏息凝神,看着这结契的最关键一步。
他太专心,也就没看到身下人凝视他的目光是何等欣喜,又是何等悲哀。
欣喜于所爱之人愿意与他同生共死,也悲哀于所爱之人决定与他同生共死。
天边霞光万丈。
同命契成。
极致的悲戚后,是极致的寂静。极致的寂静后,是极致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