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在床上躺了很多日,每天洗漱用的水、一日三餐以及药碗都由小二送上来,住客栈就有这点好处。他给钱,小二出力,他不会觉得麻烦他人,也不必考虑小二会不会担心他,所以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无所事事地等待。若是同样的处境换在家中,他会心急如焚,会强迫自己以不正常的速度好起来,甚至假装自己已经好了,以此来消除家人的疑虑。
有一晚他梦见了跟他互换了身体的“陆行舟”,“陆行舟”也躺在床上,只不过他躺的是病床。陆行舟看见辛梧桐抓着“陆行舟”的手,而陆关山在一旁忍着眼泪,“陆行舟”的眼里全是茫然,他也是个善良的人,他始终没法接受陆关山和辛梧桐是他的父母,可他在冷静过后,也没法用恶言恶语去伤害他们。
“陆行舟”决定说自己失忆了,于是他躺在病床上,从头到脚都被查了个遍,没有医生能找出病因,他们觉得“陆行舟”没有失忆,于是他们从家庭关系询问“陆行舟”的家长,他们试图证明“陆行舟”的家庭发生了剧烈的矛盾,以至于“陆行舟”需要通过装作失忆来回避问题,进而保护自己。
然而他们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这个家庭不幸福的证据。
再加上“陆行舟”的行为确实很反常,所以他们最后只能相信,医学上又多了一个不解之谜。
“陆行舟”是个凡人,是个必须要适应环境、也会被真心所打动的凡人,他终于喊陆关山“爸爸”,喊辛梧桐“妈妈”,一家三口抱在一起放声大哭,但只有陆行舟知道,“陆行舟”哭的原因跟他们不一样。
找不到原因,再治下去也是浪费钱财和时间,所以陆关山和辛梧桐决定带着“陆行舟”出院。办出院手续前,辛梧桐对“陆行舟”说:“小舟,你不用担心什么,失忆了没关系,暂时不上学……或者永远不上学了也没关系,我和你爸爸还算年轻,能照顾你。”
“陆行舟”说:“可是这样,你们会很辛苦。”
辛梧桐说:“难道因为你忘记了一切,就不会感到辛苦吗?我相信不是那样的,活得再辛苦,也会有欢乐的时候,人们就是为了那样的时刻活下来的。小舟,你明白吗?”
不知道“陆行舟”明不明白,反正陆行舟明白了,他突然醒过来,但没有立刻睁开眼睛,那个梦是消毒水味的。
他不知道现代社会是否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和对话,但他跟着梦里的“陆行舟”的视角,好像也经历了一场治疗。在现代世界,有一个跟他一样彷徨的人试图弄清问题,或带着问题活下去。彼“陆行舟”还在坚持,此陆行舟又怎能颓然如斯。
陆行舟撑着床板起身,他就像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样,用绕桌子转圈的方式来锻炼,他走累了就歇息,歇够了就继续走,这天很快就过去了。陆行舟不敢逞强,只循序渐进地走路,等他觉得身体恢复到原先六七成的状态之后,便重拾内功练习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停滞了这么多日,陆行舟感到了明显的退步,他不灰心,不对自己说丧气话。活着就是一切,他已经迈过了最难的那关,他现在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往后退了多少步,他就往前走多少步,总能走回去的,不管走得有多慢,能走就是好事。
对于一日三餐,陆行舟不再说“随便”,也不再让小二端上来,他恢复下楼吃饭的习惯,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尽力满足胃,同时也能满足口腹欲望,为活着增添滋味。
吃饭的时候,他总能听到隔壁桌谈论的江湖上啊朝堂上的事,咀来嚼去,太阳底下没什么新鲜的东西,但陆行舟听得津津有味。为什么呢?无非是那些事,谁死了谁出生了谁成为了什么,好事破事一箩筐在人人口中贱卖,为什么还要竖起耳朵?陆行舟想啊想,大概是因为,世上每个人都在很努力地活着罢。
第184章 为欢几何-1
陆行舟走在大街上,融入人群中,他身着普通至极的窄袖黑衣,从外表上看,都是一颗头两条腿,他跟旁人没有两样。但他有种格格不入的异样感,这种感觉啃噬着他好不容易落到实处的心,“我跟他们不一样”的念头牢牢地扒住了他的脑袋,他尽力想甩脱,却是枉然。
走到繁华的街道,人们擦着他的肩膀,蹭着他的腿经过,陆行舟放慢了步伐,他不知道自己的嗅觉是否变灵敏了,他闻到许多人的气味,他耸动鼻子,居然能分辨出那些不同的味道,哪些是属于左手边这个人,哪些是属于侧后方那个人的。
许多活人在他身边拥来挤去,陆行舟并不觉得气息惙然,相反他觉得神清气爽,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个怪异又搞笑的念头,莫非他是山中的精怪,靠吸食他人的精气而获得能量?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陆行舟笑了笑,觉得能蹦能跳的人真好,活着真好。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陆行舟呼吸一滞,来不及细想,便从堵塞的人群中奋力挤出去,但今天是赶集的日子,路上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那些人身上还抓着大包小包,若不动用武力,陆行舟真是寸步难行,眼瞧着那人越走越远,迫不得已之下,陆行舟只好大喊:“吉无心!吉无心!吉无心……”
吉无心兀然顿住脚步,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眼神却不复往日清明,而是有种茫然。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也停下来,望见了陆行舟。
陆行舟终于挤出人堆,他冲到吉无心面前,没头没尾地问:“你知道了吗?”
吉无心目光半虚:“知道什么?”
陆行舟低声道:“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吉无心错愕极了,觉得陆行舟说话让人费解,“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脑中轰隆一声,陆行舟头皮发麻,遍体生寒,他退后一步惊悸难平:“你说什么?”
吉无心身边的人不疾不徐地开口:“他失忆了,这些年的记忆都丢了,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如果你之前认识他,那就把他带回他该去的地方吧。”
陆行舟这才仔细打量那人,他有一张小窄脸,双颊线条锋锐,褐色瞳仁雪亮,嘴唇薄而直,透出些倔强的意味,他穿着一件白色宽袍,头发以玉簪高束,书生气颇重。
陆行舟稍稍冷静下来,反正他从未指望过“吉无心”能助他什么,这世界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他又何必大惊小怪,于是他问这人:“你认识他吗?”
“刚认识几日。”那人语气不咸不淡,“我知道他叫吉无心,也知道他是个算卦的,但他失忆了,身上也没什么钱,我闲来无事便做件好事,带着他四处走走,帮他找找过去。还是那句话,既然你认识他,那你把他领走吧。”
陆行舟点了点头:“行,那你走吧,他的事我来处理。”
王羡鱼觉得如此甚好,他终于丢掉这个“负担”,因此舒开眉目,对吉无心说:“吉兄,那你就跟着这人走吧,你过去认识他,他应该能帮你想起一些事情。”
吉无心眉目平静,失忆了好像不是什么大事,被谁带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拱了拱手:“这几天多谢王公子的照顾,就此别过,记住我给你算的那一卦,找个好帮手,方可保平安。”
王羡鱼坦然而应,径直离去。他没走几步,便听到那道清亮的声音问:“我叫陆行舟,陆地的陆,逆水行舟的行舟,你当真对我、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吗?”
吉无心眼中像是镀了一层霜,雾蒙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瞎了,他听到陆行舟的话,只是摇头:“抱歉,我当真不记得了。”
王羡鱼大步折回:“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一卦想算,吉兄可是招魂殿的人,错过了这村不一定还有这店。这样吧,在街上说话也不方便,我们去酒楼开个包厢,我出钱,到酒楼慢慢说,把各自的事都解决掉。”
吉无心没有异议,陆行舟却多了些戒慎,觉得王羡鱼此举很是反常,不过他观王羡鱼,倒不是一个会武功的人,也不像一个坏人,因此他也没有反对,应声跟二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