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陆行舟是个不会让场面太尴尬的人,他多次主动挑起话题,仿佛他天生便是个会照顾人的角色。
在打跑另一波山贼后,陆行舟问:“志远大哥,你们经常被劫镖吗?”
伍志远欣赏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碾压,恨自己此刻只能躲在二人的庇佑之下,他点头:“近些年关外在打战,年景不好,落草为寇的人更多了。”
陆行舟轻叹,以池塘为例,有人养殖,有人捕捞,有人放生。这就是世界运作的方式。
伍志远说:“两位公子武功如此厉害,可有想过上阵杀敌?”他想,若是这两人进了军营,怎样也能当上将军。
陆行舟摇头:“我们是江湖人,志不在朝廷。”
“可百姓在受苦。”
伍志远说完这句后,连忙补充道:“我、我不是在指责二位,我只是觉得,你们的本事可以让你们站得更高……”
“哈哈,我和小柏都没有这么大的野心。”陆行舟脾气好极了,根本没想过要生气,“再说句难听点的实话,古往今来,百姓一直在受苦——那不是多两个武功高强的将军能解决的问题。”
伍志远不得不服:“我的年纪虽然比你大,可我的见解不如你深刻。”
陆行舟说:“不必妄自菲薄,只是想问题的角度不一样罢了。”
宁归柏突然加入讨论:“你想让武功更上一层,我可以教你一套内功心法。”
陆行舟侧目看他,恍惚想起了十四岁的宁归柏。
伍志远受宠若惊:“真、真的吗?”
宁归柏说:“我骗你作甚。”
陆行舟开玩笑道:“你不会又想让别人拜你为师吧。”
宁归柏仰了仰下巴:“不。”
伍志远想,宁归柏愿意教他武功,拜他为师又如何,怎样看都是他高攀了。
他不自信地说:“可我资质平常,悟性不高……”
宁归柏打断他:“你就说想不想学。”
“想,当然想!”伍志远就差把“想”刻在脸上了。
宁归柏要传给伍志远的内功名为“与光同尘”,这是一套很温和的内功,重伤时也可以练,可以让身体更快恢复。宁归柏将口诀和要点都传给伍志远后,又盯着他练了两日,等到伍志远能独立练习后,宁归柏便不管了。
这已是他对外人最大限度的耐心。
伍志远发现陆行舟很喜欢听故事,他将脑子里那些嚼烂了的侠义故事都说出来,陆行舟听得津津有味:“你若是不做镖师,去当个说书人也不错。”
伍志远说:“其实这些都是小时候看的故事了,但我永远也忘不了,如果那时没有看那些书,现在的我就不会背着刀。”
陆行舟问:“你后悔走上这条路吗?”
伍志远坚定极了:“没有,我从未后悔过。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怀着当大侠的梦想,走上这条路。”
“那便足够了。”陆行舟想,不会有比“不后悔”更好的选择了。
伍志远问:“陆公子又是为什么拿起了剑?”
陆行舟没头没尾道:“我分不清哪棵是菩提。”来时的路,一树皆非一树。
伍志远完全听不懂:“啊?”
陆行舟笑了笑:“我拿剑,跟你拿起刀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一种渴望,一种抵达。”
伍志远明白了:“我猜也是这个原因。”为自己而做的事情,谁不是为了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呢?
宁归柏问:“你现在觉得你是一名大侠了吗?”
伍志远释怀一笑:“现在啊,当不当大侠没那么要紧了。”
他珍重地抚摸手中那把普通的刀:“我以前觉得要成为大侠,练武才有意义。但我现在觉得,只要还能握住刀,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在陆行舟二人的护送下,这批药材平安到了夙州。
告别之时,伍志远郑重道:“我会将两位公子的事迹说出去的,你们日后若来关州,可以来镇远镖局,总镖头定会献上厚礼。”
“不必了。我们想低调行事,若有人问起,你就说碰上了两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剑客吧。”说罢,陆行舟一拱拳头,翻身上马,跟宁归柏继续往骆州而去。
马蹄扬起风沙,伍志远被尘土迷了双眼,他的眼睛有些湿润,祝愿他们一生平安。
第268章 不如归去-1
晏疏星还是穿着一身黑袍,听陆行舟说明来意后,他的目光便落在宁归柏身上:“宁道成的毒下到了自己的孙子身上?有意思。”
陆行舟摆摆手:“原因不重要了,晏神医,快帮他看看有没有法子修复经脉吧。”
“急什么?”晏疏星不咸不淡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小舟,你去关州找过我师妹了吗?”
陆行舟点头:“找过了。”
——他这些年都没有来见过我,跟我原不原谅他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原谅自己。那是他心中的结,不是我的。”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等他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得亏陆行舟记性好,才能将宿淡月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
晏疏星喟叹:“知我者……她说对了,是我一直没有原谅自己。”
陆行舟问:“那晏神医要找个时间去关州吗?”
“再说吧。”多年的难关岂是一步能迈过的,晏疏星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师父他去世了,真没想到啊,那次一别竟是最后一面。”
陆行舟垂下眼眸:“我也没想到。”但温竟良是为了他心中的正义而死的,他不会后悔,陆行舟能以此安慰自己,不必过于伤悲。
晏疏星又说:“听说你差点也死了。”
陆行舟想到郑独轩:“是啊,有人救了我,若不是他我就死了。”
说罢,陆行舟下意识看了宁归柏一眼,然而宁归柏没什么不高兴的,他已经过了患得患失的阶段,再也不害怕什么了。
晏疏星又跟陆行舟聊了几句后,才给宁归柏把脉。
他皱皱眉头:“你吃下毒药之后,到去招魂殿之前,没有尝试过任何的治疗方式,是么?”
宁归柏说:“我吃过一些家里的丹药,仅此而已。”
陆行舟的心紧张地吊了起来。
晏疏星摇头:“你吃的那些药对这种特制毒药没有用,没有及时治疗,时间拖太长了,现在还能保住命、留住大部分的武功,就已经很不错了。”
陆行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神医的意思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别人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办法了。”晏疏星转向宁归柏,“但你体内已经没有毒性了,而且只要你继续练功,经脉会慢慢修复的,时间早晚罢了。”
“别叹气了。”在离开晏疏星的宅子之后,陆行舟就一直低着头,宁归柏都听见他心里的叹气声了。
陆行舟打起精神来:“我们去关州找宿神医吧,说不定她有别的方法。”
宁归柏说:“不需要了,我不在意那些失去的功力了。”
陆行舟顿住脚步。
“陆行舟,我不是为了安慰你而骗你。”宁归柏微微一笑,“我是真的不在意了。”
宁归柏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以一个吊诡的姿势悬在桥边。
河水不深,他可以直接跳下去的,但他一直维持着那种姿势,痛极也不愿放弃。
他坚持不住了。
水漫过他的口耳鼻,他想站起来却无果,颓然的情绪将他包裹。他分不清哪些是河水、哪些是汗水,正如他分不清什么是使命、什么是宿命。
一叶扁舟将他托了起来,他惊觉自己原来可以那样轻。
簌簌的雪遮住广袤沙漠,陆行舟望进宁归柏的眼里,倏然明白了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