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老沉默良久,道:“没有区别。”
那是太久太久之前的记忆,那时候沈冰澌还没开始跟着大长老学习无情道,大长老提了一句“杀妻证道”,评价一句邪魔外道,这件事就揭过了,沈冰澌从来没想过,它会和自己产生什么关系。
现在,眼前发生的难以理解的事,却只有这个词能解释,天魔当前,天镜为什么会显示沈冰澌最喜欢的人是容谢,“沈冰澌”出来之后,又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
事情终于发展到最糟糕的一步,人心幽微,厌恶爱欲到了极点的人,竟然也成了爱欲的俘虏,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暗中偷换了对身边人的感情。
沈冰澌后退了一步,识海巨震让他无法再往前,眼前的一切都笼罩着一层刺目的白光,“拥抱”中的“沈冰澌”和容谢都变得遥远,仿佛封印在琥珀中的两枚松针,仿佛冻结在冰川中的古代雕像,沈冰澌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同时又感觉到一些对他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在碎裂,里面的东西已经碎裂,只剩下外壳看起来和以前一样,然而外壳的粉碎也只是时间问题。
当天魔再一次从夜空中升起,“沈冰澌”亦化作一道金光,划过半个天空,直击血月。
空寂的庭院里,血月洒下的暗红色光芒流淌各处。
容谢缓缓地蹲下去,一手捂着胸腹之间,大片的血液从他手掌下渗透出来,直到整个月白色的前襟都染成了深红。
他脸上有痛苦之色,却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好像一个人认命了,没有任何活人的情绪,只想着如何捱过眼前的痛苦,他慢慢地趴在地上,背对着沈冰澌,蜷起身体。
沈冰澌曾经在北海追逐过一种巨大的深海妖兽,它出现的时候,会撞击冰面,发出远天雷鸣般的节奏性响声。
此刻,这种声音再次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沈冰澌感到整个身体都在震,下颌震得发麻,头颅眩晕酥麻。
那是他心跳的声音。
外面的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碎成一块块,当沈冰澌冲向容谢时,它们“哗啦”一下掉了满地,再也拼凑不出原来的模样。
“容儿!”沈冰澌的手臂穿过容谢的后背,徒劳无功地想要捞起什么,“容儿,你起来,这只是梦!”
他不想从容谢身上穿过,他转移到另外一边,嘶声吼叫着没有人能听到的话:“容儿,你醒醒,我们一起回去,回到现实,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的!”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可是,如果一个人有了心,就是受伤的开始呢?
容谢的眼皮低垂着,就像睡着了。
他身前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垂在地上的手臂漫开去,温热的液体渗进玄妙峰顶冷冰冰的石板地面,血月的光像喜堂上的红纱,为他苍白如雪的面颊盖上一层红。
沈冰澌的视野开始剧烈抖动,另外一幅相似的画面与眼前的场景交替出现,偶尔两个画面会挤进同一个视野中,好像世界裂成了两半,过去未来,梦境现实,同时跨在两条船上的人,从中间撕开,鲜血内脏喷溅满地,自以为愈合的伤口原来从来没有停止溃烂,只是切断了痛觉,遮住了眼睛,便以为不存在了。
“我不会爱任何人。”刚拜入大长老座下的桀骜少年天真地说。
可是,知道他还喜欢他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呢。
他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会不顾一切想要留住他呢。
他和别人相谈甚欢的时候,为什么会黯然伤神呢。
只要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好,他不介意做他的道侣,所有道侣会做的事,他们都会做。
从前有两个人,他们生活在一起,起居像道侣,出门像道侣,时时刻刻都要联络像道侣,外人看起来像道侣,关起门来做道侣做的事,那么,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想要留住这份关系的心,是什么样的心?
“断天之刃,掩耳盗铃。”
非要等到灭世天魔降临,天镜告诉他,他才肯正视这份从开始就偏了的心意吗?
非要等人死在他面前,他才能明白原来一切都是有时限的?
如野兽般痛不欲生的嚎叫冲破胸腔,回荡在无人听见的风中。
这只是容谢想象出来的噩梦,可是,容谢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想象出来这样的噩梦的?
为什么就像早就知道会被杀掉证道一样,平静地来,平静地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心甘情愿地赴死。
死在梦里的人,还会活过来。
可是,死在自己梦里的梦境主人,真的还能活过来吗?
不知何时,沈冰澌低垂到地面上,一株兰草都要比他高,他伏在容谢身畔,死死地凝视着那张毫无生机的脸。
一声叹息自耳边传来。
“冰澌,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沈冰澌猛地回过头,身后只有无穷夜空和空无一人的庭院。
眼角有月白色的光芒闪过,沈冰澌又猛地转回头,眼睛逐渐睁大,深黑的瞳仁显出光彩。
一层月白色的光芒从地上冰冷的身体上分离出来,逐渐具备了完整的形态。
半透明的容谢从地上坐起来,就像刚从床榻上醒来,他望着沈冰澌,眉间凝聚着淡淡的忧愁:“这是梦,你不该看这么久的。”
沈冰澌伸出手,碰了碰容谢的脸。
温凉,细腻,就和以前一样。
他缓缓抚摸着容谢的脸,到细软的耳廓,再到修长柔软的脖颈,他的手掌停在脖颈与肩膀衔接处,拇指下压,隔着薄薄一层皮肤,能感觉到脉搏强健有力地跳动。
“冰澌……”容谢的眉头皱了起来,瞳孔转动,忧心忡忡地打量着沈冰澌的脸色。
沈冰澌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表情,只觉得喉咙到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忽然倾身向前,紧紧地拥住容谢,把头脸埋在他颈间。
“冰澌,”容谢顺从地让他抱着,身体倾斜向他,过了一会儿,抬起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这些都是梦境,陆应麒没有死,我也没有死,醒来以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要记得了。”
沈冰澌埋在容谢颈间的脸又往颈窝里蹭了蹭,湿漉漉的喘|息压抑在那片柔软的温柔乡里。
容谢感觉自己就像抱着一头受伤的大狮子,一个劲儿地被撞着往后倒,又在快要失去平衡的时候,被狠狠地拉回去,腰背都要折了,整个人被揉进热腾腾的怀抱里。
沈冰澌不是没有抱着他这样痛哭过,只是,以前每一次,都是为了沈冰澌的幻境,沈冰澌的心障。
这一次,沈冰澌却是为了他的梦而哭。
容谢反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个梦确实很吓人……第一次梦到它的时候,容谢也哭了半宿,更吓人的是,它还会成真。
做过这个梦之后,容谢想过离开,想过质问,想过很多,唯独没想过,把这个梦告诉沈冰澌。
尤其是在他验证过,梦里的很多人、很多事都是真的存在之后,他更不想告诉沈冰澌。他可以表白,可以离开,可以从沈冰澌的人生中蒸发,唯独不想告诉沈冰澌,在某一个未来里,天镜会有这样的启示,他们会有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容谢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他不想见到的就是现在这样,在他还有希望改变未来的时候,他不想让沈冰澌知道这么残忍的结局。
“冰澌,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出去吧。”容谢安抚着沈冰澌的后背,“你不是知道吗,这些都是假的……是玫夫人的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