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谢来到沈冰澌身边,轻声问:“沈大小姐么?”
“是,她来接我。”沈冰澌眼神空茫地看向容谢,又看向自己的手,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六岁的小孩,两手沾满生父的鲜血,他再一次抬起头,眼神变了。
沈应眉笑着迎上来,看到他满手的血,俯下|身来,捉住他的手臂,一边埋怨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弄得一身血,一边拿手帕温柔地替他擦拭。
就像一个平凡的母亲,在责备她到处乱跑、弄了一身泥的小孩。
沈冰澌抬头望着她,惶恐地说不出话。
她问:“崔玉倾死了么?”
沈冰澌摇摇头。
沈应眉的笑容减了些,又问:“伤得厉害么?”
沈冰澌努力挤出回答:“厉害……”
沈应眉揽住沈冰澌的肩膀,亲热地搓了搓,又捧住他的脸:“真乖。你还不熟练,失手也是有的,将来你拜入三大宗门,学的一身功夫,便不会再失手了。”
“可、可是……”沈冰澌哑着嗓子,“他、他没有……”
“什么?”沈应眉贴近沈冰澌的脸,“他没有什么?”
“他没有娶亲……”沈冰澌眼眶发酸,巨大的愧疚撕扯着他的心,“他没有……”
“不许哭!”沈应眉厉声道。
沈冰澌吓得一哆嗦,眼泪缩了回去。
“好好说话,说清楚。”沈应眉盯着他。
沈冰澌深吸一口气,他感觉自己的嗓子肿了,必须非常用力,才能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崔玉倾,没有,成亲……那个小姐,是他的亲戚,成亲是,谣言。”
周遭空气安静,背光中,看不清沈应眉的表情。
沈冰澌忽然懊恼,他不应该告诉母亲的。
只要他不告诉母亲,误会的事便只有他知道,罪恶感只有他一人承担。
母亲本来就很多烦恼了,不该再用这个来烦她的,云山宗距离河阳县那么远,消息传递有个差池也很正常,他这样说出来,难道是想把刺杀错了人的责任怪罪在母亲身上吗?
沈冰澌兀自懊恼,头顶却传来很轻的一声笑。
沈冰澌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在那个节骨眼上,母亲怎么可能笑。
他抬起头,夕阳余晖开始变淡了,金色的光芒像一层绚丽的轻纱,披挂在沈应眉的头发上、肩膀上,她的容色本就艳丽照人,经此一映衬,简直像壁画上飞天的菩萨。
沈应眉确实在笑,还笑得很开心。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笑。
沈冰澌一开始茫然,之后无措,再之后,他开始愤怒。
“你……你知道?”沈冰澌愤怒地质问,“你知道是谣言?对不对?”
沈应眉不答,只是笑着推沈冰澌上车,笑着安排他坐下,又笑着叫车夫启程。
马车辘辘行驶,夕阳的光芒随着车帘的晃动,是不是落在两人脚上,沈应眉的笑终于止住了,嘴角仍然噙着一丝笑意,目光盈盈地望着车帘,不知在想什么。
“回答我!”被无视的沈冰澌大喊,双手握住沈应眉的手臂,强迫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你知道是谣言?却还让我去?为什么?!”
沈应眉转眼,仿佛终于看见了沈冰澌,被他恼火的样子吓了一跳:“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笑?”沈冰澌不解。
“因为,”沈应眉又笑了起来,“好笑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事,和亲戚在自家花园里散步,却被突然冲出来的亲生儿子刺成重伤,哈哈哈哈……”
沈冰澌愕然望着沈应眉。
“崔玉倾,这都是报应,这都是报应啊!哈哈哈哈……”沈应眉笑得前仰后合。
沈冰澌慢慢松开了握着沈应眉胳膊的手。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沈应眉。
从始至终,沈应眉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只是笑自己的,笑那个负心汉终于也尝到了明明无辜却遭到报应的感受,这比因为有罪而受罚的感受刺激多了,更贴合沈应眉想给崔玉倾留下的感觉,往后余生,崔玉倾都将愤怒、怀疑、细细反刍这一天的创伤,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安排?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笑?”
“我好痛苦,可是……她却一直在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恨也好,爱也罢,都不是对我而发。”
“从意识到的那一天起,我忽然感觉很轻松,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只是……我们越走越远了。”
“我看着她被那种名为情的东西折磨,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看不到眼前值得珍惜的东西,每天沉浸在恨意里,也想把周围的人都拖进那个泥潭。”
“我不怪她,她只是被‘情’抓住了,如果世上没有‘情’那种东西,她也不会变得不像自己,我也不会沉浸在痛苦和自我怀疑里那么多年。”
“如果世上没有‘情’就好了……”
“冰澌?”
温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就像每一次他沉入噩梦环境之中,难以自拔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个声音慢慢地叫醒他。
就像泥潭里的一根救命的树枝,只要攀在上面,就可以松口气,等待它把他拉出泥潭。
醒来的世界很美好,因为他会在旁边。
“冰澌,你还好吗?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有我陪着你,一切都会好的。”
温柔的臂膀环住沈冰澌的双臂,将他拥进一个散发着淡淡墨香和兰草香气的怀抱里,沈冰澌的精神松懈下来,他沉默地攥紧了容谢背后的布料。
落日还悬在平原尽头。回忆从尘封的岁月间捞起,漫长到影响一生,在自然万界看来,却抵不过日头落下一寸。
时空的洪流将人抛在浩大的孤独里,就连血脉相连的人也无法同哭同笑,顿悟这一点的人都变成了蜉蝣,又在某个时刻的相拥变回了人。
他们的拥抱一直持续到日落星出,大地跌入苍蓝,白昼熄灭,天上点起新的灯火。
辘辘南下的马车上。
沈冰澌向容谢讲完了三十年前刺杀事的全过程,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他心头前所未有的轻松。
容谢听着,没有插一句话,听完之后,默默握紧了沈冰澌的手。
两人肩膀挨在一起,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晃晃悠悠,这个时刻,他们仿佛才真正连接在一起,彼此心意相照,血肉相连。
这种完整的、温暖的感觉在任何地方都不曾体会。沈冰澌抵着容谢的额头,感觉到他皮肤传来的温凉的气息,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世人都会义无反顾地沉沦在“情”里,变成情人蠢笨的奴隶。
尽管他曾经极力否认,还试图把这种感情伪装成挚友情,可是真心无法被蒙蔽,铃音终究还是穿透手掌,响彻识海的每个角落。
“你知道么?”容谢在沈冰澌耳边说,“刚才我给了车夫很多钱。”
“嗯?”沈冰澌半阖着眼睛,舒服地享受着黏腻在一起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