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房间时, 沈冰澌还坐在原来那个位置, 桌上的筷子也没动过,食盒也整整齐齐的。
“我也不想吃。”沈冰澌站起来,“我们走吧。”
到了柜台上, 沈冰澌将食盒退还厨房,厨房还以为他有什么不满,细问之下才知道是不饿。
“这两道菜不是这位公子喜欢的吗?”厨房出来接待的管事,正是上一次陪着孙师傅去道歉的,“是做的有什么不妥么?”
说着,管事打开食盒,露出里面还有余温的清蒸河阳鱼和糖醋小排。
确实是容谢喜欢吃的菜。
容谢和沈冰澌打小在一个地方长大,对彼此喜欢吃的东西都非常了解,事实上,他们能吃到好东西的时间,也只有过年那一阵,河阳鱼、蒸羊肉和糖醋小排是河阳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三道菜。
沈冰澌一早吩咐厨房做两道菜,点名了河阳鱼和糖醋小排,特别关照了容谢的口味,想着让他早上吃好一点,心情也能好一点。
这段时间逼他太紧了。
一开始,沈冰澌只是在跟自己较劲,不允许自己产生旁的念头,等他回过神时,容谢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容谢在害怕他。
容谢会害怕他,一点也不奇怪,毕竟他前面缓步推进了那么久,容谢才勉强主动了一次,结果接下来的七天,沈冰澌每天都逼着容谢跟他修炼,一天推了过去两个月的进度,还把这样的事整整做了七天。
……
今天早上,在容谢又一次躲开他的触碰,瑟缩到床的另一边去的时候,他决定不管怎样,先把这件事停下来。
修炼真的有这么急吗?他和容谢又不是只在一起一年,地脉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地方有,为什么非得追求短时间内筑基呢?
想明白之后,沈冰澌就开始心疼容谢了,摊上他这么个不会体恤人的挚友,容谢肯定很难受,偏偏容谢性子温柔,能忍很久也不说……
最小的抗拒,也就是把手从他手中抽出去。
“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我们今天要去香积寺,没时间吃了,我们打算在那边好好玩玩,散散心,一两天之间恐怕回不来,就算放在冰窖里,也是浪费。”沈冰澌道。
“原来是这样,客人也是去参加水陆法的吧?可惜错过了最热闹的时候,听说头两天无别大师亲自开坛讲经,宫中许多贵人也去了。”管事笑道。
“我们不是去参加法会,只是去游玩。”沈冰澌没有多说,毕竟时间也不早了。
“两位可叫了马车?需要阁里帮忙叫吗?”管事贴心地问道。
“不必了,我已经雇好马车,劳烦了。”沈冰澌拱拱手。
少顷,容谢跟着沈冰澌上了东门大街,看见一辆高大的马车正在街边等着,这样的马车,车轮越是大,价格就越贵,跑起来也更平稳舒适。
沈冰澌能找到这么一辆马车,显然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就是为了让他坐车舒服。
为了让他吃的舒服,沈冰澌专门早起去厨房定菜。
为了让他坐的舒服,沈冰澌不惜成本找来这样一辆大马车。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细致入微的关心和全天下仿佛只关注他一人的神情,让容谢产生误会,误会沈冰澌对他的心思,也如他对沈冰澌的一般。
然而下一刻,事实就会无情打脸,沈冰澌终究只把他当作需要帮助的朋友罢了。
容谢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辆生手驾驶的马车上,不熟悉马匹天性的生手车夫一会儿疾冲,一会儿急停,弄得车上的人苦不堪言,却无法抱怨。
毕竟,这车,是他自己愿意上的。
一路无话。
两人来到香积寺,水陆法会的盛况还依稀可见,装饰用的经幡、黄纸还没完全卸下,支撑讲坛的木架子占满整个院落,寺庙里的大和尚一个个面露倦容,先前那个热情迎接沈冰澌的大和尚也蔫了,只将他们带到藏经阁便离开了。
容谢终于进入闻名已久的香积寺藏经阁,书架间特有的旧书香令人陶醉,游走在一册册排列整齐的书籍之间,容谢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手持修复完整的贝叶经文,容谢眼眶微热,心潮涌动,立刻找了一张靠近窗户的大桌子坐下,开始阅读。
这一读,就读到了日落时分。
落日余晖洒满桌前,容谢恍惚地抬起头,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大鸭掌树,心中升起一股如梦似幻的感觉。
正在这时,有人从楼梯走上来。
这人穿了一身宽大的白色僧袍,身材瘦高,走起路来有一种倔强的气势,仿佛在跟谁较劲似的。
容谢只看了一眼,心就猛地跳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水山人,直到白水山人转到书架后面去,被厚重的书挡住身影。
即便如此,容谢仍然能透过书的缝隙,看到白影在书架之间移动。
这是怎样奇妙的缘分啊!
偏偏就是在这一天,在这个时刻,白水山人来到藏经阁,还正好上来这一层。
容谢下意识用手指抠着桌面,犹豫要不要走过去和白水山人说两句话。
白水山人会不会觉得被打扰?
主动攀谈的话,又要说些什么呢?
容谢正在纠结的时候,白影从书架中间移动出来,手上抱着一沓书,大步往这边走来。
容谢立刻垂下眼,假装去看贝叶经。
脚步停在桌子对面,一个很特别的声音响起,沙哑中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当然。”容谢抬起头,和一双又深又慧黠的黑眼睛对上,对方笑眯眯地冲他点了点头,拉开椅子便坐下了。
于是,沈冰澌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
黄昏时敞开的大窗户边上,鸭掌木被风吹起的婆娑影子里,身穿白袍的瘦高男子正站在容谢身边,稍稍俯下他骄傲的肩背,一只手臂越过容谢,点在他面前的书页上。
一连串抑扬顿挫的音韵从瘦高男子鼻中哼出来,轻而易举吸引了容谢的全部注意。
他的挚友毫无防备地坐在那个人的环抱之下,眉眼之间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意,整整两个月,沈冰澌都没见过容谢脸上露出这样快乐的表情。
沈冰澌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收紧,手中的紫檀木盒子发出吱吱的挤压声,仿佛不堪重压,下一刻就会折断。
沈冰澌在捏碎盒子之前收回力量,将盒子丢进随身锦囊,大步向桌前走去。
“这首就叫做《山歌》了。”白水山人摇了一下头,一副陶醉的样子说道,“关键就在这几个音,你看。”
容谢正要回话,忽然看见沈冰澌正在桌子另一端,面色古怪地站着。
“冰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容谢诧异,连忙招呼他,“你来的正好,这位先生就是白水山人,我们前日里在王首辅府上见过的。”
沈冰澌的脸色冰冷的就像砌地面的石砖,面无表情地看着白水山人,嘴唇紧紧抿起,本来形状丰润的嘴唇也只剩下一条直线,整张脸绷得死紧,目光从下眼睑射出来,充分表达了本人的不屑。
白水山人笑道:“你这朋友看起来不大好相处。”
“怎么会,”容谢立刻反驳,“他很好的……”
“说得对,沈某确实不好相处,能及时意识到这一点,对你是件好事。”沈冰澌冷笑道,说着,他目光向下,“这是什么鬼画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