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衍先是看了林浪遥一眼,然后对祁子锋说:“正在找你呢。”
祁子锋木木地说:“找我……找我做什么?”
祁子锋异常的神态引起了他的注意,邱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二人一番,却又没发觉出问题。他思忖着,然后就像林浪遥说过的那样,一字不差地道:
“和你谈一些事情。”
林浪遥知道,仅凭自己所言不足以说服祁子锋,他也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将他打动。祁子锋性格里的优柔寡断注定了他很难有魄力下定决断,所以林浪遥才必须在赶在邱衍之前对他和盘托出,有了他的铺垫在前,邱衍等人后续的劝说才更容易让祁子锋接受。
无论如何,他必须得确保计划的成功。
再见到祁子锋已经是两日后,林浪遥坐在廊下静静拭剑,青云剑薄而韧,其上泛着隐隐青光,林浪遥随手将它翻转,明镜一般的剑身上倒映出对面一双迷茫的双眼。
林浪遥抬起头看了一眼,无需多言,便已经知道结果了。
祁子锋跟离了身体的游魂一般在他身边坐下,“你觉得我真的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林浪遥说,“但道理很简单,你去做了不一定会成功,可如果不去做,那必然是没有结果的。”
“你……你还真是豁达,”祁子锋道,“我们这可是在讨论你师父的生死啊。”
“我悄悄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许出去声张。”林浪遥忽然道。
“什么?”祁子锋很好奇。
林浪遥随手弹了弹剑,轻描淡写道:“其实我师父早就死过一次。”
祁子锋惊呆了,他睁大眼睛,瞠目结舌,一时甚至忘记了如何言语,“他,那他……现在又是……”
林浪遥指了指胸膛的位置,“因为他身体里的那个存在,他也拥有了不死不灭的能力。”
“所以你能明白我现在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了吧。”
庭院草木森森,枝头摇落的绿意覆在他俊朗眉目间,林浪遥语调轻和,仿佛讲着一段故事那般说道:“如果你也像我一样,亲手将师父的尸体从坟掘了出来,又将它亲手埋回去,许多事情,恐怕也就没那么难接受了。”
“……”
祁子锋不再言语了。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远远看见邱衍玄色的利落身影穿过曲折回廊行来,祁子锋张望几眼,便起身离开了。
邱衍走到近前,倒是没问他们两人刚才在聊什么,而是说:“这几日,休息得可还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林浪遥将剑一收,漫不经心地勾起一抹笑。
邱衍端详他,“这几日事忙,我还担心没招待好你。”
“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熟门熟路的,还有什么可招待?”
从前的林浪遥一言不合便携着剑打上门来,确实称得上熟门熟路。邱衍想起这事,不禁失笑。
“其实,我以为你会有很多话想问我。”邱衍冷不丁道。
当时温朝玄离开后,他将林浪遥带回武陵剑派,林浪遥只字未发便跟他走了。邱衍想过,如果林浪遥向他询问温朝玄去了哪里,他该怎么回答,他想了许多,却唯独没想到,林浪遥对此事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份不寻常的冷静反倒令他有些坐立不安了。等了几日,他终究是没忍住,还是要来找林浪遥谈谈。
春日熙和,风甚喧嚣,林浪遥沐在融融日光中,懒懒地眯了眯眼,“我觉得……你们是不是对我都有很大的误解。”
邱衍洗耳恭听,“此话怎讲?”
“你们单知道‘林浪遥’是一个行事莽撞,肆意妄为的人,却忘了我也是温朝玄的徒弟。他是我师父,他心里藏着什么念头,他想做什么事,我能不知道吗?”
邱衍好笑地道:“你当真知道?”
林浪遥翻过身来看他,唇角勾着,眼底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你难道觉得我是什么情深似海的人吗?那也未免太高看我了。他要做什么就去做,就算死了又与我何干?他死了正好,他死了我才逍遥,从前我就是这么无拘无束一个人过着,闹翻天了也没人管教得了我,你当我喜欢处处被人束缚吗?如今他放手不管了,我才是真的求之不得。”
邱衍叹道:“你没必要和我这么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在太白宗对峙的那晚尚且历历在目,林浪遥为了他师父是连命都不要了,被雪无尘挟持着,他也敢直接往剑上撞,如今说他不在乎温朝玄生死,明显是气话,他不可能对温朝玄没有情。
林浪遥也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淡淡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因为你觉得我和他已经是道侣关系了,那么势必要比普通师徒要多一份感情,对不对?可你明明也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不得已和他变成这样。”
邱衍整个人猛地一顿,犹如当头棒喝,当然想起了为什么林浪遥会和他师父发展成如今这种关系——因为……温朝玄中了狐妖的幻术。
邱衍眸中神色立刻变得复杂起来,“我以为,你……”
林浪遥打断说:“他把我养大,教导我,我对他不可能没有一点师徒之情。当徒弟的,为师父赴汤蹈火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只要他一句话,我这条命还给他也无妨。但他若一心向死,那我也没办法拦着他。我劝过,劝不动就算了,难不成还要哭哭啼啼跟着他去寻死觅活?那便不是我了。”
“……”
邱衍一时接不上话来,林浪遥一个人说了许多,最后疲惫地一声长叹,在令人犯困的春光里闭了闭眼,日光烤灼得眼皮发烫,他倚着栏好像是睡着了,直到邱衍打算抬步离开时,林浪遥才轻轻动了动唇,无可奈何地说:“不过到底师徒一场……你们若是开始动手了,起码也让我去送他一程吧……”
邱衍没有说可抑或是不可,待他脚步声渐渐走远,林浪遥浸在这暖阳中几乎真的睡着。
但他知道他不可能睡去,与温朝玄分开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合不上眼,无声又无边的长夜里,他一个人默默数过无数息静默的心跳,在周而复始的声响里直至天色方明。白日时,他在邱衍祁子锋等人面前是一副模样,夜晚独自无人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模样,他始终隐忍地忍耐着,一直到——
某一天夜里,他所等待的那个声音终于响起。
笃笃。
敲门声。
林浪遥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面对这个预料中的结局,心里一片安宁平静,他手提着剑,整了整衣衫,尽量让自己看不出和衣而卧的痕迹,方走到外间,轻轻地推开了门。
邱衍袖手立在夜色中,子夜时分,远处灯火挑明,红光几乎燃到天上去。
林浪遥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我们要出发了。”邱衍道。
林浪遥点点头,仿若诚恳地道:“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力量。”
第91章
谁也没想到,人间最先沦陷的地方是中州。
黑夜中四处燎起野火,李无为站在高地上,道袍当风吹得猎猎声响,苍老的眼眸倒映出人间陷落的景象。卷地的暗涌魔气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像大地沉积的瘀斑缓慢扩散,直至无数道光亮划破混沌长夜骤然绽起,明家子弟带着门人以熊熊燃烧的明光火筑成一道绵延的防线,拦截住了魔气的扩散。
魔气之中魑魅魍魉涌动,紫云宗的清源净寰阵与太玄门的太上洞玄阵联手发动,流转着符文与灵光的结界如一张弥天大网从半空罩下,堪堪遏制住了魔族前进的势头,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支撑不了多久的。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一道光亮落在身后,明家家主明光中从中走了出来,他语带疲惫之意,浑身仍散发着灼热气息,所过之处空气都变得滚烫,那是明家人燃烧血脉中明光火后所伴随的高温体热。
李无为默不作声望着前方,心里知道他说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