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祁子锋说:“你也别太难过。”他一副老气横秋的小大人语气。
“先前对你那么说话,是我失礼了。”卢卓不想多谈,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小祁子锋茫然,“回哪里?”
卢卓示意他跟着自己,“送你回武陵剑派。”
小祁子锋说:“可我不是要在这里住上几日,直到我师叔进入闭关吗?”
卢卓脚步骤顿。
原来此时正逢邱衍进入渡劫中期的闭关,武陵剑派举派上下为其护法,分不出精力去照顾祁子锋这个麻烦精,干脆把他送到同为修真世家的卢氏山庄暂住几日。
至于将人送到之后由谁照管,自不用说,当然是落在卢卓头上。卢夫人体弱,向来不能管事,卢文瀚又不爱管山庄内事,祁子锋身份贵重,也不能把他随便交给哪个下人打发了,卢卓只得亲自把他带在身边。
祁子锋这个人能被父母当成烫手山芋甩出来,其麻烦程度可见一斑。他身边离不了人,没办法独自待着,卢卓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但他被卢卓威胁过,心里还是有些犯怵的,于是既怕又想跟着。卢卓皱一皱眉,他就立刻找掩护的地方躲起来,卢卓不看他,专心忙自己的事情,他又跑出来没话找话道:“哥哥哥哥……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寒雪覆盖的山庄内向来肃静,现如今,只要卢少庄主行经过的地方,就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喋喋不休的声音,顶着一身雪在冰天雪地里木然修炼的弟子们,也被这声音吸引得纷纷侧目。
若说白天恼人就罢了,偏偏这家伙晚上也不让人安生。
卢卓准备就寝时,被他安排在隔壁屋睡觉的小祁子锋突然出现在床边。
卢卓镇静地看了看屋门方向,确定自己之前合好了门,又看了看光脚单衣的小孩,开口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回去睡觉。”
小祁子锋抓住他被角,试图爬上床,又被推下来,“我不要自己一个人睡觉……”
卢卓似是听不懂,又或者根本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
但旁观的祁子锋却知道小时候的自己接下来会说什么,他面红耳赤地冲过去试图捂自己的嘴,没能够捂住。
小祁子锋说:“在家里的时候,师兄都会陪我睡觉!……”
“你师兄?”卢卓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
祁子锋转过身,抱着柱子撞了下头。小时候的他还真是什么丢人事都往外说,只可惜不能自己揍自己。
祁子锋小时候有个坏毛病,就是“黏人”,连睡觉也要有人陪着才能踏实。他在剑派里年纪最小,又是掌门之子,从小被一群师兄看护长大,惯坏了,他不敢自己一个人睡觉,师兄们就只好排了个班,每天抽出一个倒霉蛋去给小少爷侍寝。
卢卓不是他师兄,不会惯着他,说了不许上床就是不许。小祁子锋也是个犟种,宁愿坐在他床边不走,北地天寒,到了夜间更是大雪纷飞,屋内尽管烧了地龙,仍挡不住窗缝里透进来的丝丝凉意。
小祁子锋很快打起喷嚏。
少年在黑暗里睁开眼,压抑着眼底的那一点不耐,无声地侧耳听了一会儿动静,才起身一把将人提溜上床,塞进被子里。
卢卓下了床,批起衣衫。
小祁子锋连忙问:“哥哥你去哪里?”
卢卓没作答,推开门走进雪夜里,过了些许时候,端着个碗进来。
他把热姜汤递到小孩嘴边,“喝了。”
小祁子锋一闻到味道,脸都绿了,把嘴闭得死紧,用力摇头。
卢卓要的就是这般效果,他煮这碗姜汤没用生姜而是用干姜,只因为干姜更加辛辣灼口,他还特地加了少许吴茱萸,驱寒的同时还提升了汤的苦味。
他都这么这么用心准备了,自然由不得祁子锋不喝,捏着鼻子,硬给他喂了下去。
小祁子锋“呕”了一声想吐,被卢卓一把捂住嘴,温言提醒道:“吐出来就浪费了。”
小祁子锋眼泪都快飙出来了,一通折腾后,总算老实了,蔫蔫地缩进被窝里。
卢卓枕着胳膊,兀自思考不知道这麻烦小家伙要寄住多久,该如何把他打发走。
忽然被人扯了扯衣服,他转过头,看见忽闪忽闪的眼睛。卢卓想把这双眼睛捂上。
“哥哥,”小祁子锋软软地说,“其实你是个好人,谢谢你照顾我。”
卢卓的手一顿。
“我一开始觉得你很凶,但其实你人还挺好的。”
卢卓不以为意地轻笑,“你分得清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吗?”
小祁子锋说:“那是自然!我又不是傻子。”
卢卓心说,你就是傻子。
他转回身,想接着思考刚才思考的事情,却突然记不起来,自己在想什么了。
小祁子锋又住了一段时间,给卢卓添尽麻烦后,终于被接走了。
他走的那日,卢卓在书房的窗前默写修炼心法,日光照在白净的宣纸上,忽然窗外探进来一只手搅散了光。
小祁子锋捻着一朵殷红的梅花,垫脚放在他窗台上。
“哥哥,我要和爹爹回去了,明年我再来找你玩好吗?”
卢卓的笔锋在空中悬停片刻,盯着写到一半的字,漫不经心地道:“嗯,好。”
小孩哒哒哒的脚步声跑远了,留下那朵梅,被风一吹,轻轻悠悠地落在纸上。
小时候的祁子锋走了,长大的祁子锋走过来,轻轻拈起那朵花,四季在他身后开始变化,寒来暑往,雪融草长,他回首再看,摇曳的树影落在眉眼上,绿意明媚,已是新的春天。
卢卓长高了些许,织锦缎的月白色衣衫衬得他面如冠玉,温文沉静,手握一管笔依旧在窗前写字,这次写的是山庄宴客的请帖。
卢氏弟子前来报信道:“少庄主,武陵剑派掌门已经到访。”
卢卓笔走龙蛇写完帖子,拎起来看了看,动作慵懒随意,目光虽然落在字上,心思却不知道飘向了何处,嘴角噙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祁子锋与他隔窗相对,被那突然的一笑恍了恍神,心里莫名其妙慌张起来。
卢卓不知道有人因为他的一抹笑而心慌意乱,甩下帖子出门去迎客。
还未见到人影,就已经听见祁掌门训斥儿子的声音,“难得带你出门一趟,能不能大大方方的,好好地和别人说句话。”
一道毛躁的少年人清越嗓音道:“又不是我想跟你出来的,都是一群老头子,有什么意思……啊!你又打我!”
“什么‘老头子’,你这没大没小的兔崽子!收拾的就是你……”
卢卓的出现打断了父子俩的拌嘴,他礼数周全地道:“祁世伯,许久未见,劳烦您拨冗来参加这次道法会。”
祁掌门猛地收手,一看见他就变得慈眉善目,格外可亲,“两家这么多年的世交,何必说这种客气话。”
卢卓认认真真肃立在那里,身形如松,洒脱清举,对比之下,就显得另一边的某人越发没有正形。
几年未见,祁子锋也从当初的小孩出落成少年模样,金冠将长发束起,毛躁的发尾扫在肩头,他耷拉着眉眼,容貌白净,虽然还未长开,也已经看出秀逸的轮廓。明明是挺好看的一个小孩儿,表情却不怎么高兴,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浑身带着对世界不满的尖锐锋芒。
祁掌门拍了他一下,说:“这是卢家的少庄主,你们小时候见过的。还不打招呼?”
少年祁子锋不情不愿地抬了下眼,不耐烦地躲开父亲,“哦,我知道了。你别推我!……久仰了,卢少庄主。”
卢卓定定看着他,眸中神色暗自涌动。
“不是跟你说了吗,要有礼貌,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哇,我这不是打招呼了嘛,你怎么又生气?……跟你们老头子真是说不通。”
父子俩没说几句又要吵起来,卢卓轻声打断道:“无妨。大圭不琢,美其质也,祁弟天性率直,这是好事。开宴在即了,世伯不若先入席吧?家父也有些话想和世伯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