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没有变化,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了古怪之处。
平和。太平和了。
林浪遥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日光摩过他的脸颊,眉眼。他依然年轻,依然俊秀,但他身上那股独有的张扬气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陌生的完全平和的气质。
祁子锋记忆里的林浪遥是一把出鞘的剑,仅仅是看着他的锋芒就觉得伤人。
现在这把剑被尘封了。
祁子锋很想说点什么,“你,你这些年……”
但林浪遥打断了他,“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嗯……嗯?什么?”
“我前段时间路过魔族的地盘,发生了一件怪事,可能和你有关,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来寻你一趟。”
“和我有关?”祁子锋愣愣的,紧接着明白过来,难道这才是消失许久的林浪遥重新露面的原因?
“我先问问你,”林浪遥甚为认真地说,“当初你和卢卓遇到了什么危险,为什么你认定他死了?”
“卢卓……”祁子锋心里咯噔一下,猛然被勾起许久以前的回忆。
“你……你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林浪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戳你伤心事,我只是想理清一些事情。”
“都过去这么久了,也算不上什么伤心事……”祁子锋抓了抓脑袋,小声道,“况且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我有什么好伤心的。”
“那你就和我说一说吧。”
“说是可以,但……”他看了林浪遥一眼,“你,你听了可别情绪激动。”
“我?”林浪遥不明所以。
祁子锋道:“当时你陷在剑阵幻境里,卢卓强行把我打昏带走了,到半路我才醒来。我醒来后很生气,因为我看出了是他故意引诱你进入剑阵,于是和他吵了一架,我打算回去救你,他不让我走。就在我们拉扯的时候,没想到……没想到刚好撞上魔化的温前辈。”
祁子锋声音停下来,紧张地瞅了一眼对面的林浪遥。林浪遥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对于那个突然被提起的名字,好像没有任何反应。
“嗯……然后呢?你继续说。”
“再然后……魔化的温前辈开始攻击我们。我想试着唤醒他,但没有用,卢卓和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卢卓……卢卓让我快走。他为了保护我,硬是接下了温前辈的攻击,我离开前的最后一眼,看见他流了很多很多血,他拿刀的右臂被生生拧断,他或许……或许是死了吧?”祁子锋带着一点茫然地说。
当时亲眼所见的惨烈,远比口述出来的更让他难以磨灭这段记忆。卢卓将他护在身后,让他快点走,祁子锋难以置信道:“你在说什么玩笑话?我走了,让你一个人留下来送死吗?”
“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卢卓冷静道,“留下来当我的拖累吗?我让你快滚,你听不懂?”
“你这混蛋!……”祁子锋刚要生气,忽然被生生拍了一掌,身体沉沉往后坠。卢卓用最后的机会将祁子锋送了出去,祁子锋眼睁睁看着剑神墓开始崩塌,把所有景象掩埋。
桌上分外安静,茶馆的喧闹融不进这一小方天地。
林浪遥说:“那你,你还想他吗?”
祁子锋低头看着手掌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其实我后来认真想过,我真的很讨厌他吗?也未必。仔细论来,我们两个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不能和解的矛盾,可是从小到大,我和他的相处都非常糟糕。明明相识这么多年,可我们从未坐下来认真地谈过心,也从未真正地认识彼此,到头来还是如同陌生人一般。我想,这或许……这或许是注定的吧……有些人,注定就是有缘无份。”
“这样听起来,你像是想开了。”林浪遥道。
“本来就没有钻进牛角尖,谈何‘想开’?”祁子锋嘀咕道。
林浪遥往后一靠,倚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我来找你,本来是想给你带个消息。你说卢卓大概是死了,可我却在魔族的地界好像看见了他的踪影,这个人活着,却不来找你,也不让你知道他的踪迹,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不过你既然不放在心上,那我也就不必再多说了。”
祁子锋:“……”
等了许久的水都没有送来,林浪遥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按着桌子站起身。祁子锋抬起头望着他。
“不论如何,起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可能。”林浪遥轻声道。
祁子锋心里一揪,意识到他这是要离开,立马推开椅子站起身,去抓他的衣袖,“你要去哪里?你好不容易才露面,又想消失不见吗?——”
林浪遥若不想让人抓住,谁也碰不着他。祁子锋抓了个空。
“放心吧,”林浪遥背着剑,语调轻松地说,“我既不上天也不入地,人间这么大,总会再相见的。”
祁子锋看着他快步走出茶馆,身影没入天光里,身后说书人的故事方讲至尾声。茶馆里的茶客纷纷对这位传闻中的剑修津津乐道,谈论着他所向披靡的神剑,谈论着他拯救苍生的事迹,畅想着,这该是多么精彩多么跌宕的一生。
林浪遥走进长街,熙攘的人群来来往往,他置身于喧闹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消失的这年里,他一直隐藏身份,行走于人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不想停下来,于是一人一剑游历天地,用脚步一寸寸丈量这个,让温朝玄心甘情愿守护的山河土地。
他去过沧海之畔,看日出下的潮起潮落,去过巫山深处,探访林中的山鬼栖处。闲了也会顺手除除遇见的妖魔,帮一帮凡人的忙。这些普通百姓,一年倒头未必能见到几个货真价实的修士,对他非常好奇,有人看他孤身一人赶路,热情招呼他一起上路。
林浪遥坐在破破烂烂的牛车上,看轮毂行过青绿新生的田野,旁边一只小手伸过来,农家的小女儿分给他半块饼子。林浪遥接过饼,一大一小并肩坐着,一边吃饼一边面对倒退的青山闲云。
春天时,他路过江东,碧水天的水波温柔而恒久,被妖魔破坏的灵碧宗正在重建。林浪遥撑一把伞驻足桥上,在缠绵多情的春雨里抬起伞缘,看了一眼烟柳好景。渔女唱着婉转的小调,他抬步离开时,桥下乌篷船正划破江水里的倒影。
夏天时,他在渭北附近,修真界兴许是有什么大事,一群年轻修士聚集于太白山下。林浪遥在食肆里点了一份大碗面,切得细细的臊子浇在薄厚匀称的面上,黄色的鸡蛋皮、红色的胡萝卜、白色的豆腐,排列整齐好看。林浪遥一边埋头吃面,一边听着旁边的年轻人谈论如何在几大门派合办的拭剑会上拔得头筹,好被仙门仙长收做弟子。说着说着,年轻人们当场拔剑比试起来。林浪遥吃完面后将筷子一放,在桌面落下数枚铜板,小二来收拾碗筷,忙道一句“客官慢走”。夏日炎炎,林浪遥走出食肆后随手摸出一顶荷叶,扣在头顶充当帽子,他无牵无挂地背着一把剑,像极了一名离家远游的少年侠客。
秋天时,他刚到洛邑,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城中张灯结彩。街上车马交错,行人如云,四处浮动着清浅的桂花香气。林浪遥坐在城中最高的楼宇屋顶上,腿上摊着自己买的糕点,吃着手中的月饼,看着眼前的月亮,此夜风月无边。太玄门的仙长们在中秋夜里惯例为百姓祈福,当法力的光芒升上中天时,烟火也一同炸开。林浪遥拍拍手中饼屑,在万家团圆的灯火中,脚步轻轻,转身没入夜色。
冬天时,他游历至北原,不知为何,突然想要去卢氏山庄看看。故地重游时,昔日鼎盛强大的山庄已经只剩下破败的空壳,卢卓下手狠绝,亲手屠了宗门上下。林浪遥在山庄旧址前停下脚步,抬起鞋子,看到白雪覆盖下深黑的土地——那是大火燎烧过的痕迹与干涸的血。时间会带走一切,骨肉会腐烂,屋舍会倒塌,但总有什么,会深深地留存于土地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