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妻子,儿女,他都已失去了。
那些失去的, 终究无法挽回。
他唯一能握紧的,只有和宁二的那丁点联系。
他知道宁二肯定会恨他。毕竟当初赵福疆找过来时,他选择了退缩。
对生存的渴望, 对偿清债务的希冀,让他在宁二求救之时,没有给予回应。
愧疚日夜煎熬着他,让他在漫漫长夜中,还能感觉到属于人的那种疼痛。
他依然期盼着,期盼着有再见到宁二的那天,向他解释自己的苦衷,向他偿清自己的罪过。
只要两个人还活着,一切都有重来的机会,不是吗?
人皮灯笼“哔啵哔啵”地响着,尸油散发出黏腻的焦香。
苦思无果,魏端阳索性放弃了无用的思考和挣扎,决定先将手头这些事情处理完,再寻找去东楼的机会。
当他解开麻绳的系带时,一只苍白失血的手从里面弹了出来。
纤细,瘦弱,布满青痕。
不知道是不是灯油里的□□没有清除干净,他竟隐隐觉得,这手臂有点莫名的熟悉。
他突然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也许是他想多了。他劝慰着自己。
他并没有什么亲朋好友逝世的消息,而且就算有,他们也不一定会那么倒霉地被倒卖到这里来。
可但他一点点扯开麻袋,看到那手臂主人的脸孔时,他的所有希冀、期望,全都被击得粉碎。
陷在袋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无比熟悉的那张脸孔——宁二。
魏端阳的双手,忽的有些冷。
他觉得,或许自己又一次疯了。或许老头下在石油里的□□,还在影响着他的神经。
不然他怎么可能会看见宁二呢?
那个鲜活的,热烈的,诚挚的,可怜的家伙,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具冰冷的,陌生的,残破的,悲惨的尸体呢?
不会的。
他抬起手来,因为难以置信,他的手臂竟在无法克制地颤抖。
他的指尖落到那张熟悉的脸上,反反复复地摸索,似乎想证明,这只是一个幻觉,一场噩梦。
可一切都静悄悄的。
幻觉没有消逝,噩梦也没有醒来。
只有独属于尸体的那种彻骨冰凉,透过指腹,一路传到了他的心尖。
人皮灯笼的光从背后照过来,照亮了那张属于宁二的脸。
无论是他脸上的毫毛,还是眼尾的小痣,都无所遁形。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自己,双目圆睁,满脸泪痕。
他似乎在问,问自己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要将眼睁睁看着他被送回东楼里。
他的胸膛大大敞开着,那里只有一颗破碎的心脏,其他所有脏器都不翼而飞。
先挖出能用的器官,再将剩下的尸体拿去倒卖,这是赵福疆惯用的伎俩。
魏端阳唯一没料到的,是这一切会降临在宁二身上。
宁二多可怜啊,他连饭都吃不饱,小小年纪就被送到了东楼里,一辈子没能逃脱。
他想要的,只是一亩薄田,一个能遮风挡雨的房子,和一个可以看星星的地方。
为什么要让他死呢?
他还这么年轻,还没尝过自由的味道,他也没害过谁,没做过丁点坏事。
为什么作为好人的他,要遭受这样的欺辱?
而作恶多端的赵福疆,却依然可以高高在上地享受那一切?
是他错了。
他以为委曲求全就可以苟且偷生,却没想到,赵福疆从来都没想让他们活下去。
“疼吗?”魏端阳轻抚过宁二胸膛上狰狞的伤疤,这样问他。
“是我错了。我不该看着你被赵福疆的人带走,不该沉默不说话。”魏端阳将他沉重的尸体从麻袋中抱出来,发现他就连死,都没一件足够蔽体的衣。
“宁二。”魏端阳将脸贴上宁二冰冷的脸颊,喃喃地说:“我们有钱了,你知道吗?”
“我赚了五万块钱。你再也不用饿肚子。我们可以搭快车,找活干,去赵福疆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我们可以去乡下,你种地,我打工,我们就这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好不好?”
宁二没有回答,他也给不了他任何回答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魏端阳笑着说,又一次在他颈边亲昵地蹭了蹭。
他说:“你别急,我很快就会来陪你。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轻手轻脚地将宁二放到地板上,又从柜子里找出许久未用的朱砂,一手拿着招鬼的用具,一手从尸堆里翻出老头残破的尸体,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
在他的主动召唤下,狰狞的恶鬼又一次走出了黑暗森林。
魏端阳将干巴老头甩到它脚下,说:“吃吧,都是你的。”
恶鬼可能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方,它那七八个脑袋迅速分食完干巴老头的残尸,又将充满欲望的赤红眼眸,定定地看了过来。
即便是它那榆木般笨拙的脑袋,也猜测得到,魏端阳有话要说。
“我要力量。”魏端阳说:“足够我复仇的力量。”
“我要赵福疆死!我要我的宁二活过来!为此,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正如无数个与恶魔进行交易的人一样,魏端阳灵魂为代价,向那股邪恶的力量献祭了自己。
恶鬼没有回应。
但它的身体却迅速溃败,化作了一团黑色的泥浆。
泥浆迅速渗入地底,于是天地也跟着崩溃和动摇。
大地裂开了一条绵长的缝隙,一只猩红的巨眼,从地底深处冲天而起。
无穷无尽的知识与力量,涌入了魏端阳怀中。
在这一刻,他豁然洞晓了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
关于神明,关于黑暗宇宙,关于那神鬼莫测的能力。
他的虔诚,以恶鬼为链接,获得了深埋于地底中的某位神明的回应。
从这一刻起,魏端阳不再是人,也不能为鬼。他成了神明的信徒,神明力量的代行者。
而赐予他力量的,恰恰是那位存在于无数人口中,演变出无数形象的伟大存在——死神。
…………
封存在骰子里的记忆如烟云般消散,仿佛已过了很长时间,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褚颜和裴恒的意识,从那段记忆里抽离。
即便是早已被神明力量侵蚀的魏端阳,也不由得抬起眼眸,脸上露出某种能称之为“怀念”的神情。
宁二的尸体,就静静地躺在他的身侧。狰狞的伤口已经被针线缝合,身上也被穿上了一件干净的新衣裳。
他的双目已然合拢,如果不是他尸身上依然存留着无数伤痕,恐怕褚颜得以为,他不过是在睡着。
他二人所处的地方,是一个由黑泥搭建的祭台。
鲜红的血液在地面上勾勒一个繁复古旧的图形,像某种奇怪的阵法,或是与神明间的某种联结。
而他们上空,则是一座灰蒙蒙的坟冢,和他们在外界时所看到的一样。
毫无疑问,他们依然处在赌场的方位,却已经不在现实之中了。
在血阵的各个角落,分布着各式各样的尸体,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足有三百多具。
这其中不乏赵局长、卢警官这样的人,看起来,所有消失的尸体,都被藏到了这里。
而罪魁祸首赵福疆,就跪倒在祭台前方一尺的地方,被无数怨魂所缠绕。
魏端阳那双已变成血红色的眸子轻慢又慵懒地看着他,手指在祭台上轻轻敲动着,每敲一下,怨魂们就上去咬他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