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人一言不发,向前快步走去。杨知澄立刻跟上,两人飞快地冲过满是惨白人脸的走廊,他看见斗篷人紧绷的侧脸,比之方才竟也是多了几分明显的苍白。
穿过一长段走廊,还未看见客厅的影子。但斗篷人突然扭过头,短促地对杨知澄说了声:“跑!”
话音刚落,他拔足狂奔。走廊骤然亮了起来,身后的恶寒毫无预兆地重新出现。
他撑不住了吗?!
杨知澄来不及多想,只能疯跑着跟上斗篷人的步伐。离客厅仍然有一段距离,那股恶寒感却逼近得极为迅速,几乎马上要抓住他们的衣摆——
可就在这时,恶寒感却倏然消失了。
“知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杨知澄的脚步突然被冰冻了似的。他几乎本能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只见走廊中央,站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老妇人穿着考究的黑布衣,背脊佝偻着,双手背在背后。
她的脸上皱纹密布,一双眼如同黑豆一样,静静地凝视着杨知澄。
杨知澄一眼就认出,这是他上楼时,在走廊里一瞥间看到的身影。
老妇人安静地站在走廊上。
她身前是一幅幅正常的画作,画里久违的走廊也浮现了出来;而她的身后,则是一只只扭曲浮动的白影。
“知知……”她的语速很缓慢,说一两个字就要停顿一下,“往前走……往前走。”
她是……
她是李婆婆。
杨知澄想起斗篷人说过的话,又有一些曾经被他彻底遗忘的东西慢慢浮了出来。
“走。”斗篷人见杨知澄愣在原地,扯了把他的手臂,“她撑不了多久,快点走。”
杨知澄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两步。老妇人仍然在走廊里站着,她的背脊似乎变得越来越佝偻,犹如弯曲的树枝。
“往前……走,往前走。”
老妇人断续地说。
“不一样了……不一样了,知知,别回来了。”
杨知澄还有些恍惚。
“你清醒一点。”斗篷人见杨知澄走得缓慢,忍不住曲起手指敲了下他的脑袋。
斗篷人骨节冰冷,杨知澄一瞬间回过神来。两人向客厅跑去,洋房大门紧闭,斗篷人双手按在门上,额角青筋浮现,那门便缓缓地开了。
门外是阴沉的、充满水腥味的街道。
杨知澄跟在斗篷人身后,冲进了久违的街道之中。
他踩着湿滑的青石板,扭过头看着布满细密青苔的洋房。
洋房的门缓缓合上,一点点遮住门后李婆婆佝偻着站在走廊之中的身影。
杨知澄心脏突然一阵绞痛。
许多画面如同蝴蝶一样在缓慢合上的大门中飞掠而过。
“你的名字,杨知澄。”
一个白衣白裤的女人握着他的手,。
阴沉的天空下没什么光线,房间里煤油灯一闪一闪,火光跳动。
“杨树的杨,知道的知,澄澈的澄。”女人说。
“和你一个杨吗?”杨知澄问她。
“和我一个杨。”女人的柳叶眉很漂亮,微微扬起时温柔又清冷。她握着杨知澄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
“那你呢?”杨知澄看着自己的名字,又问,“那李婆婆呢?”
女人耐心地写,“李婆婆叫李香兰。”
“我叫……杨秀诸。”
她的字迹很漂亮,一勾一划,秀气却锋利。
桐山街是灰色的天,潮湿的雨幕和诡怪的水腥味充斥在每一个角落。那张清秀的脸越来越模糊,化为被雨打湿的画作里一个被泅开的墨点。
女人浅淡的笑容,满脸皱纹的李婆婆表情麻木但慈爱的语气。纷至沓来的画面最后,是一个漆黑的深夜。
那时杨知澄已经记不起女人的模样。他被李婆婆推到洋房门口,背后是阴森冰冷的街道。
“走吧,走吧。”
李婆婆语气有些仓皇。
她的喉咙如同破风箱一样喘着气:“知知啊,走了,就别回来了。”
“这里不是你的家……人鬼殊途,人鬼殊途啊!”
再后来的事情杨知澄就不记得了,只是依稀中有几个巨大的力道拉着他远离他生活了很久的小洋楼。
然后……
然后,他就突然生活在桐山街的汤成旅店里。
他有了‘爸爸’有了‘妈妈’。
但那不是他的妈妈。
极短的时间里,杨知澄背后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猛地回过头,看见斗篷人安静沉默的脸。
记忆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浑身发寒,又变得冷静。
“你是来接我走的吗?”杨知澄又问了一边在洋房里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我记得‘妈妈’说,一个月后,就有人来带我走了。”
斗篷人沉默了一下。
“是,也不是。”他模棱两可地说。
“我会带你离开桐山街。离开这里,就是正常的活人世界。你可以靠自己活下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杨知澄看着平静的斗篷人,心跳却很快。
他的额角已经见汗。停顿了一会,他组织了一下纷乱的思绪,飞快地说:“不,你不是。你不是原本要来带走我的人。”
斗篷人立刻皱眉。
他的唇又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悦。
杨知澄没有停下:“如果你是,你一开始就不会和爸爸妈妈那么陌生。我见过他们认识的人来旅店——都不是这样的。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你有自己想做的事。”
斗篷人眉头皱得更深。
“爸爸妈妈也有他们想做的事,他们看不惯我很久了,恨不得我马上死掉。可他们仍然需要保证我活着……我是一只鬼和一个人的孩子,我对那些人来说,是特殊的,对吧。”
他直勾勾地盯着斗篷人:“他们肯定想带走我,我离开了也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但我不想跟他们走。”
他剖析得很快速。这些答案在洋楼时便已经在脑海里盘旋过很多次,此刻才变得更清晰。
“为什么?”斗篷人突然打断杨知澄的话。
“我不喜欢他们。”杨知澄直白地回答。
“我讨厌爸爸妈妈,他们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的家,一定不会想对我多好。但我喜欢你,你救了我,还带我进了洋房——你是不是只需要拿到那本硬皮本,原先可以不带我来的?”
斗篷人没说话。
“我感觉,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和他们的目的也不一样。”杨知澄盖棺定论,“——你是个好人。”
斗篷人依旧不发一语,空气中的水腥味越来越浓,沉闷地漂浮在桐山街的每一个角落。
又要下雨了。
杨知澄想。
“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他最后一次尝试,“告诉我吧,我想跟你走。”
沉默好像持续得总是格外地久。
算了。
杨知澄觉得,当面不同意,不如偷偷跟在斗篷人身后赖上他。
可这时,斗篷人却突然开口了。
“我叫宋观南,”
他说。
“观想的观,南方的南。”
他看着杨知澄,面无表情:“走吧。”
第107章 桐山街(29)
在迅速变得阴沉的天际下,斗篷人宋观南的身影连带着桐山街的街道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剧痛如同潮水袭来,钻心的痛感顺着身上的每一根血管涌起,又狠狠地钻入大脑之中。
杨知澄睁开眼,面前是宋观南青白的面庞。
此时此刻,他的脸颊上攀爬起一片细密刺眼的血丝。血丝纵横交错,狰狞地向着他漆黑的双眸靠近。
而他的眼白处已经浮现了明显的灰白色花纹。花纹邪异可怖,但似乎就差着一丝似的,和那片纵横交错的血丝一样,卡在了某个临界点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