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希在后头气得直跺脚,凌逸垂眸,镜片暗光在眼底投下阴影,分外落寞,“是我惹少爷不高兴了。”
“不是你的问题!你不能一直这么一味顺着他,有时候该强势就得强势!你得让他知道你的感受啊!”
凌逸嘴角掠过一丝苦涩,轻轻摇头,“我…先跟少爷进去。”
他转身追上时,轮椅已经行出一段距离。
乐晗听到那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就在后方不远,他微微侧头,那人便如往常一样会过意,自觉向前一些,与他并行,稍落后半步保持恭敬。
乐晗目光再次落在凌逸侧脸。
进入室内,光线变暗,茶色镜片也随之淡了些,能隐约看到右眼瞳孔颜色比左眼更深,像是底层浸润着血丝网,眼周残留有不明显的淡红,是创伤初愈的痕迹。
凌逸将脸往另一边偏了偏,抬起手,用推眼镜的动作,挡了一下。
乐晗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仿佛只是无意一瞥。
直到晚餐时,那些魔音穿耳的谴责才消停,因为乐晗放话“再啰嗦就让你喝西北风”,季大少转而嚷嚷着要把他吃穷,对着厨师递来的菜单大笔一挥,专挑贵的点。
乐晗对此充耳不闻,只说了四个字,“照常就好。”
因为一进门看到凌逸,所以紧接着会发生什么,他也不太意外,可真当那道菜上桌,被特别放在面前,松鼠鳜鱼形态饱满、勾芡明亮,乐晗闻香识色,还是条件反射缩了缩鼻子。
满足地放下筷子,他对佣人吩咐,“让做鱼的‘大厨’出来吧。”
凌逸走出厨房,腰间还系着深色围裙,袖口挽至小臂,堆叠得一丝不苟。
他在乐晗对面站定,微微垂首,先呈菜再现身,无疑是主动认错与等待发落的姿态。
季希没看到最开始来的主厨,满头问号:“你说的大厨呢?”
乐晗:“远在天边。”
季希愣了一下,目光不确定地落在凌逸那条围裙上,系得过于规整,颇有几分滑稽,又意外和谐。
他猛地反应过来,“…凌逸?这鱼是你做的?你居然还有这手艺!乐晗你有福了啊!”
乐·再次被点·晗:……
凌逸略微赧然,轻咳一声,“季少过奖,其实目前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一道,但别的也可以学,只要…”只要少爷喜欢。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乐晗莫名就懂了。
季希也露出一脸“我懂我懂”的暧昧笑容,兴奋搓手手。
乐晗皱眉,视线落在凌逸脸上,像是为打住某人那些想象,淡声责备,“你眼睛才好一点,就能下厨了?油烟熏着不疼?”
结果此话一出,季希怪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已经对发小觉醒的某种属性颇为无奈的小少爷:……
好在不用他黑脸,季希自己就主动提出退场了。
很显然,他对这次突击考察非常满意,起先是担心那两人重逢会有隔阂,特意跟过来起个润滑作用,如今见他们氛围缓和,甚至暗流涌动,当即功成身退,留下二人世界。
乐晗没管溜得飞快的季希,任由凌逸送他出了门。
小黑猫一路叼着鱼肉跑进花园,乐晗跟过去时,它已经吃完加餐,正在花丛底下打滚儿。
暮色中,秋千静静悬挂。
乐晗移近轮椅,将自己挪到秋千上,抬腿荡了荡。
离开那个压抑的地方,玫瑰香气都是暖洋洋的,乐晗支起额头,视线懒散追着猫咪,它正跟自己的尾巴玩儿,突然肚皮一翻,看到一只蝴蝶,追上去。
蝴蝶跑了,它就嗅着那朵玫瑰,湿润的小鼻头轻蹭蕊心。
不知过去多久,夕阳下出现另一道修长的影子。
秋千已经停下,青年歪靠在长椅里,眼尾沾染橙红暮光,一小绺碎发落在眉间,跟长长的睫毛支楞在一起,又被一只白手套小心拂开。
凌逸低声道,“少爷,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回应他的是清浅的呼吸。
那只白手套于是从额头来到颈后,轻轻扶正乐晗,另一手穿过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凌逸动作很稳,但起身的刹那,乐晗似乎还是醒了一下,又仿佛出于本能,抬手环住他脖子,贴靠上来,甚至在他颈窝处蹭了蹭。
臂膀不自觉僵紧,凌逸强忍力度,不让双手过分用力。
他侧眸,那张脸因熟睡而泛红,如同清秀白瓷上晕开艳丽的胭脂,侧压时挤出一点柔软颊肉,显得毫无防备。
凌逸气息不禁变得有些急促,自唇间流淌而出,若有似无擦过乐晗额前,听见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阿逸…烦死了…”
“……”喉结攒动,凌逸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少爷…?”
“啰嗦…”乐晗还在咕哝,“…拿开…我不要…”
凌逸哑然失笑,震荡的目光渐趋平静,只余几道温柔涟漪,它们落在乐晗眉心,像带着热意的熨斗,想将那些褶皱尽数抹平。
*
一脚踩空,乐晗心脏倏地抽搐了一下,蓦然惊醒。
他捂着满腔剧烈紊乱的心跳坐起来,沉沉吐出一口气,桌旁夜光钟闪烁着微弱的荧光,液晶屏上显示现在是凌晨一点。
看见那个数字的瞬间,又一阵压不住的腥气直冲喉咙,他捂住胸口,感觉手下皮肉发烫,正一跳一跳地痛。
又是这个梦。
从凌逸受伤那天起,这个梦天天造访,但这次清晰了许多。
尤其是最后那双被石灰吞噬的暗红眸子,和少年眼角渗出的那丝血泪,清晰到触目惊心。
伏在床沿的手用力抠紧,乐晗平复片刻,抬眼望向窗外,夜色沉沉,圆月高悬,照亮他身下的沙发床。
是书房,以往他临时小憩,多数在这里。
床边一个矮凳上,放着他的手机,似乎被人专门搁置,方便供他拿取。
晚饭后被从花园抱进来时,乐晗其实是知道的,真的醒过,后来也是真的睡着。
在主宅睡不好,没想到这一觉直接快进到晚上。
掀开绒毯正要下床,动作忽然顿住,乐晗抬手碰了碰自己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环抱的触感,以及属于凌逸的气息。
明知对方是什么本性,可晾了这么久,真正恢复接触时,身体还是比意识更先放松。
习惯深入骨髓,就不大能用习惯来解释了。
书桌上,电脑有段时间没开过,表面仍被擦拭得干净。
乐晗调出之前梳理的对比图,游戏记忆碎片与现实事件形成映射,鼠标在“重生”这个被标红的疑点上停顿,直到屏幕再次熄灭,清冷月光映着他若有所思的脸。
记忆地图,确实以那双眼睛为圆点,正在逐渐清晰。
但凌逸和“重生”的关系,以及那句“喜欢的人死了”……又让事情愈发扑朔迷离。
乐晗摇了摇头,轮椅刚转过一个角度,某种感应却让他蓦地抬眼,望向房门,“谁在外面?”
两秒安静后,门外传来低声回应,“少爷。”
“…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凌逸站在门口,西装被换成管家制服,乌黑头发与脸色对比鲜明,像被雨水浇湿眉目的迷途者,没来得及收拾满身仓皇,就不得已暴露在光下。
想靠近温暖,又堪堪不敢。
乐晗看着凌逸的眼睛,与梦中那双被石灰灼烧、渗出鲜血的眼睛重叠。
“大半夜不休息,在那里做什么?”
凌逸抿紧嘴唇,半晌才开口,“我做错了事,不敢请求少爷原谅,只能…”
“只能站在门外请罪?”乐晗替他说完,语气冷淡。
凌逸有些无措地低下眼,“……”
“如果我不叫你,你打算在那站到什么时候?”
“…到您出来的时候。”
乐晗笑了两声,“到我出来,看到你这副样子,兴许会心软?不追究这次的事?还是说…”他话音微顿,“就只是想等我出门,第一时间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