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_作者:亦舒(35)

2017-03-15 亦舒


    皮肤已经松弛了。

    缓缓抚摸之下,觉得它还算得光滑细洁,但已没有太多弹力,本来不应如此,还没有老,还不甘心,但长年夜间出动,酒灌得太多,心思访惶,都有影响,还可以有救,一定有救。

    一转头,看到身后那瓶白色的花。

    它已残谢,花瓣枯gān,沾上棕色霉点。越是美丽,越不经摆。

    不过不要紧,毋需感触,他会派人送来新花,使之永生。

    走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带走什么,不欠国维什么。

    等他回来,即时要把握机会,同他说清楚。

    国维进屋,看到夕阳普照,发呆。

    “海湄,海湄。”他大叫。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名字,从来不是一个人。

    没有人发觉我的血ròu,直到今日。

    “我有话同你说。”

    我望向他。

    近看实在是不行了。像一些中年艳妇。国维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镜,企图遮一遮鱼尾纹与雀斑,更加会双眼无神。额头布着横纹,牙齿尤其坏,烟吸得太多,焦油积聚牙fèng,所以他不爱笑。

    认识他吗?十年共处一室的人。

    我开口:“我先说。”

    “你有什么话要说?”

    国维不信洋娃娃也有发表意见的需要。

    “我决定离开这个家。”

    屋里忽然静下来。

    一圈阳光she在我脚下,随灰尘打转,我有点晕眩。终于说出口了,原来并不是太难,不过是一句话。

    内心很平静很麻木,不是要等国维批准,只是知会他。

    过很久很久,他问:“永远离开?”

    我点点头。

    他发火,大声说:“我问你是否永远离开?”

    “你看见我点头。”我不会同他吵。

    “到什么地方去?”

    “总有地方。”

    “跟谁?”

    “没有人。”我挺挺腰,倔qiáng而镇静。

    “好,好!”

    再过半晌,他还在说:“好,好。”

    我的事已经完了,转头走开。

    他挡在我面前,“就是这样?”

    “我恐怕是。”

    “你同你母亲一模一样!”国维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回答,他要侮rǔ我,激怒我,与我大吵。

    我不打算回敬。

    幸亏我没有孩子,她不必循我的老路,受我之痛,受我之苦。

    当然,也与我身受之狂欢狂喜无缘。生命是公道的,可惜无常。

    “十年了,”国维还要说下去,“十年了。”

    他浑身战颤,一双手尤其如此,右手食指指着我,我注意到他手指早为香烟熏huáng,连指甲都是咖啡色的。

    他的反应qiáng烈,超过我想象。

    “正想同你说,我们可以结婚。”

    不必,不不不,我不要同你生活。

    “到这个时候才放弃,是不是太笨?”

    “国维,我累了。”

    “海湄!”

    我退后一步,抓紧手袋,急急奔出取车。

    我要到老地方去清醒一下。

    驶车到酒店。

    走至套房门前,已有感觉,花在等我,音乐在等我,他也在等我。

    我推开房门。

    小客厅内没有花。

    发生什么事?这里每天都有花,不论我在或否,他都叫人把花放在茶几上,作为对我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