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受长生_作者:云汜(2)

2019-10-16 云汜
    他躺在祭台的最中央。台下黑压压一片,村民稽首祷告,渴望虔诚能打动上苍。
    他忽而有些难过,正了正姿势,正好迎上灵觋沾着猪血的拇指,吧嗒,眉心便开了朵红花,拇指在额头蜿蜒作画,又多了许多古怪花纹,嘴里念着的也是古怪晦涩的歌,钻进耳朵眼,余音不绝。
    半晌,灵觋才放过他,向天举臂,台下的村长与村民俱松口气。
    “化祝俱备,只差子夜神灵验货。”灵觋与村长在角落交谈。
    随即,村长挥挥手,村民散去,村长的视线不慎对上他的视线,有些害怕与愧疚。
    迟疑片刻,这个古稀老人过来摸他的头,说:“涣儿啊。咱们也是迫不得已。有人行不义之事怒恼天神,神明这才降瘟疫惩罚咱们,老朽迫不得已才用你祭祀。你想,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说得没错,他确实吃百家饭长大的,娘死得早爹死得冤,全靠村民这家抠点儿米那家抠点儿油把人拉扯大。
    村长见他闭紧了嘴,叹了口气也走了,叹气声从老态龙钟的背影后传来:“没爹没娘,可怜可怜。”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祭台上,想起小时候。
    那时村里头男人们总爱聚在一起,抱怨什么建平光武年号,什么苛捐杂税,穷兵黩武。
    他不懂,转身问阿爹。阿爹正在打磨捕兽用的尖刀,腾出手摩挲他额前细碎的头发,道:“就是要打仗了,我们活不下去。”
    顿了顿,阿爹正视他,神情却是万分严肃,问:“涣儿,若到时阿爹给抓丁抓去了,阿爹走了,你可怎么办?”
    他瞪大了眼,抓紧阿爹的手臂,笃定道:“阿爹不会走!”
    他阿爹叫周珍,他叫周涣。阿爹曾解释过,他的名字出自《诗经》里的“溱与洧,方涣涣兮”,他想:溱是阿爹,洧是谁?
    周珍诓完幼子,对幼子的反应大为满意,哈哈大笑,安抚说不会有那日,随即将尖刀别在腰间,戴起斗笠闯进雨幕,看看兽笼可有猎物落网。
    他是猎户,平时靠兽肉和毛皮养活儿子。
    歌声伴随雨声传来:“踏歌饮蓝酒,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
    周珍平生最爱哼这首歌,以至于那天暴雨滂沱,雨水淅沥,他也只是闷哼一声,然后顶着惨白的脸用极低极沉的声音从容哼唱道:“红颜三春树,流年、流年一掷梭……”
    画面一转,小小的灵堂,经过暴雨洗礼的夏风吹过白绫,满室清凉,他垂着头跪在苫上,看好心的村民来来往往帮办丧事。
    村民七手八脚忙活完,聚在一起嚼舌头:“啧啧啧,谁下的手啊,太狠了,不晓得周珍招惹的哪个仇家!”
    他们瞥过呆滞的他,叹气地说:“作孽哟,留下这么小的娃娃!”
    周珍便这样撒手人寰,死在村头阡陌,按照当地风俗,仇家追杀之人尸体不可土葬,只能烧成小小一搓灰给盛在漆黑大匣子里,由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周涣埋葬。
    自那之后,他便开始吃百家饭了。
    他从四岁长到五岁,村里开始蔓延一场怪病,所有人开始恹恹无力、吐血生疮。这是偏僻疾苦的小村落,山高皇帝远,官府鞭长莫及,为数不多的大夫们四处奔波悬壶,但在强大的瘟疫面前还是杯水车薪。
    无人能助他们,村长说求人不如求己,便召集所有幸存者,说是有人行不义之事引天神降罪,若要化险为夷得祭祀神明。
    村民无动于衷。
    村长急道:“这可是要随神明去天上享清福的美差!”
    村民将自家孩子护得更紧。
    村长为难地看着角落的他:“涣儿啊……”
    他脑袋里回响着那句享清福,点点头,然后被送到这里。
    北风呼啸,像要吹走二婶婶家的毯子那样猛烈,吹走了明亮的天色,吹熄村口的灯火,可惜吹不走可怕的瘟疫。
    周遭死气沉沉,凄冷的夜鸮声像妇人呜咽。
    哪怕是大人,独自待在祭台都会忍不住胆颤,更何况周涣一个孩子。渐渐风云诡谲,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