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冈八云先生是这个小乡下最出彩的木偶制作师。
他的铺子隐藏在山林回转的地方,顺着碎石路走个十几米一拐脚就到了。发黑的木屋就像是一张老气横秋的面孔,上面挨着潮湿发闷的青苔,正倚着山脚艰难喘息,靠得近了就能发觉一阵腐烂的恶心霉味儿。
森冈先生喜欢木偶娃娃。特别是用色浅淡,打磨光滑的木偶娃娃。他曾冲着缩在角落的一只白蝴蝶立志道,“走着瞧吧,我一定能做出自己中意的木偶娃娃来的。”
他虽然为自己穿着破洞睡衣,腰带打着死结的狼狈样子立誓而感到羞耻,但也落魄地袒护自己道,“志不在身贫,身贫嘛。”
为了表现自己不是为了一时的电火迷了眼而痴迷的庸俗人。森冈先生被自己雄心壮志带来的热烈氛围驯服了,软塌塌地缩在这间腐木房子里靠日子,闭门不出,一直撑到到了天气不爽的十月。
那间狭窄不堪的腐木盒子里,也早已装满了浅色的木偶娃娃,尤以白色为盛,就像是一地被打个半湿的纯白卷纸。
有些好心的邻居,例如隔着一条小溪卖饼的婆婆,也曾揣着一颗纯纯善心来看护这一摊在屋内行走的烂肉,并不嫌弃森冈先生丢人现眼的言行。
然而这位慈爱的老人只在森冈先生窗口看了一眼,就捂着心口背过气去了,后脑差点被墙下的尖石穿个孔,心惊肉跳地躺了半月,绝口不提屋内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一地残缺不堪的木偶娃娃而已。
森冈先生挠挠头上疯长的长发,噎着嗓子吞下一口凉寿司,轻飘飘地断了与人世之间最后一丝联系和求爱,把常用词句藏起来不给抛头露面,捂在木缝里发霉。
直到那个青年的出现。 遇见细井先生的时候, 森冈云正在给手头上的木偶娃娃上色。他用拇指摁住娃娃圆溜溜的脑袋, 往樱桃小口的地方细致地刷上浆红色, 用小毛刷把唇线一点点勾齐。
“您好,请问这里可以定制木偶吗?”伴随着晨间山林特有的凉气, 那个有些冒冒失失的青年一头扎进了森冈小屋,撩起帘子冲木偶师笑道,
“我想定个娃娃。”
他的口音里混了一点关西腔,语速处理的方式也不妥当, 教森冈先生的耳朵不太舒坦地膈应了一下,却惊人地对这种腔调熟悉起来。
森冈先生看了他一眼,手里的活计不停, 摇摇头,“这可不行哩。”
他指一指在木板上七零八落的木偶娃娃, 示意青年自己的工作还没有做完, 不能接他的活儿。
那些无光的木质身体上残缺着不一的肢体,在昏暗的房间里肆无忌惮地暴露着丑陋的断肢, 也不觉得难看或是羞耻。其中一只的鼻尖甚至正冲上了一颗黑色的眼珠子,就好像是用它大头针一样的鼻子从它兄弟姐妹身上扣下来的一样。
“怎么不将这些娃娃做全呢?明明做的这么好看。”细井息吹蹲下来扣住了那个一只眼的木偶,也不觉得瘆人,大刺刺地拿食指拨弄着娃娃的头玩。
“因为......”听见这话,森冈先生感兴趣地抬起头来,正要拿刚刚学会的新鲜形容词夸耀一下自己的志向, 就看着细井息吹的面容呆住了。
他的眼前一团漆黑, 像是被烂泥糊住了的墙缝, 蓦然被地狱业火掀翻舔吻。
森冈先生害了牙痛一样捂着脸颊,强撑着眼皮看着青年。在他看来,青年体内填充的物件绝不是那些在屠户手底下瘫软地血肉,流淌着耻辱卑微的颜色,而是被一簇簇细小地火苗填补了每一丝轮廓。
那是一种橙黄色的,令人联想起神话中的不死鸟的火苗的,像是心脏一样勃勃跳动的鲜活美丽。
他身后被灯光斜着拉长的影子不是常人的投影,而是火焰燃烧过后的余烬,是人类最初通向天堂的朝圣之路。
“啊呀,先生您有在听我讲话吗?您走神的话,我可要伤心了。”细井先生熟稔地不像是来做客的游人,他从壁橱里拉出一张折叠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他脸上挂着毫无质感和重量的微笑,弧度很漂亮,但却没有一点皮肉的累赘感和情感的凝重感。这种笑容就好像是你从三流书籍里拉出一段普通描写直接放进现实里了一样,实在是正常人类所没有的平面简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