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宛然便是一幅被时光凝固的画,少鸾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忽然快步跑过来,道:“你眼光不好,料子还是我来挑吧。”
“那我去买蜜饯——”
“你也不会挑。”少鸾打断她的话,眼睛没有再看她,语气里有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的烦躁,似有烧红了的小小铁丝,缓慢地往心脏里插,一点点,一寸寸,疼痛像凌迟,非常非常难受,顿了好一顿,方开口:“你跟着我就是了。”
采办好东西,下人也已经把火车票买来了。雇了两辆车,带着行李去车站。火车站恒久地人声鼎沸,光线浑浊,少鸾给了车夫几块钱,让他候着上车时帮忙搬运东西。然后带着玉棠到车站边上的茶楼坐着等。这里的伙计伶俐得很,只要给几个赏钱,便会替客人盯着车次。
但车子晚点,却也是常事。两人相对坐着,凭窗看街上人来人往,时光过得很慢,又仿佛很快,不知不觉快到晚饭时候,车子却还没有动静,少鸾向来是饿不住的,玉棠问道:“你要不要先叫点吃的?”
少鸾却似没听见,眼睛直直望着窗外。玉棠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眼,他方回过神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什么?”
玉棠摇摇头,“我是问你。”
“我也不饿。”
于是两人便又坐着,玉棠叹了口气,“不知这车什么时候来。”
少鸾没有答话,因为,他也不知道他是盼这车快车,还是盼这车不来。这几天过得快极了,回想仿佛只是一刹那,但这一刹时里,又如千瓣莲花,重重开放,每朵花掰开来看,都是一幕幕流动的画卷。
他们坐在院子里剥莲子,莲子已经老了,不如嫩莲子嚼起来清香,且又剥得辛苦。他把她好生嘲讽了一顿——是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北方妹子看中了要买的——然后还是他辛辛苦苦剥出来让人熬莲子羹。
她下面的时候他打下手,慢慢地她烧菜的时候他也打下手,最初的实验品总是失败的,于是他的一日三餐常常是面条,却也吃不腻……那辣的香的滋味,从胃里弥漫到嘴里……饿了……
“先生!小姐!”小二快步跑过来,“去上海的火车来了!”
车夫便忙着扛东西,玉棠拎起随身的小包,还有一小盒蜜饯和梅饼——那时他在买的时候另外包了给她在车上吃的——却不见少鸾起身,“还发什么呆?”玉棠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快上车吧。”
少鸾由她拉着走,忽然开口道:“……我饿了。”
“那只好到火车上吃了……”玉棠一面说,一面走,一面想到上次他如何批评火车上的饭菜是猪食,人流在身边如同洪水一样往里挤,两人也不知是自己上得车,还是还挤上的。少鸾却还是怔怔地,眸子像是穿过迷雾似的望着她,神魂像是不在这个世界。
玉棠不知他到底怎么了,“你——”
一语未了,手臂忽然被他捉住,那样用力,像是要把五根手指嵌进她的肉里,在里头生根,扎入血脉,“我们不回去了!”人流涌动,两人靠得这样近,少鸾的鼻息喷到她的脸上,少鸾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血管里流动得已经不是血,而是火,而是滚烫的岩浆,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烫得快要爆炸,呼吸急促,但脑中的念头是这样清晰,如同锋利的冰雪之刃斩开焦灼迷雾,“不回去了!不回去了!我们——我们下车!”
玉棠一时不能反应,本能地被他震撼和左右,她呆呆地看着他,被他拖着逆向着人流而去,如同逆天而行。他的手臂紧紧抓着她,弄痛她了,却也,给骨骼血肉一种辛烈的刺激,一直以来浮浮荡荡的忧伤、偶尔望向他的脸便无法解释的心痛,都变成了晴空下的雾气,叫阳光驱得四散。
她整个人似要在这空气浑浊人潮拥挤的车厢里发出光来,大声问道:“傅少鸾,你、你说什么?”
他倏地回头,脸上是一种近乎狠厉的神情,带着一丝斩天灭地的戾气,“我饿了!”
“混蛋!”玉棠用力挣了一下,“不是这个!”
“我饿了!我想吃面!”少鸾把她拖紧,用力分开人流,从车上挤了下来,空气一下子得以进入肺部,清新凛冽,他直直地瞧着她,那眼光似要把她烤焦,把她融化,他一把抱住她,紧紧地把她压在胸前,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那样用力,“我要吃你下的面!玉棠,我要一辈子吃你下的面!还有糖醋鱼——我,我……”眼中不知为何,竟沁出泪意,喉头哽咽,“——我还没吃到你烧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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