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心里想着等一会要唤人来帮太傅多点几盏灯,或者干脆把邻国进贡的那几颗夜光珠给拿过来充作照明,但思及娄欢毕竟是一国宰相,宫人们不可能照顾不周,只可能是娄欢自己不想多点灯。
麒麟不自觉蹙起了眉,却始终没有出声打扰窗后的男人。直到夜时,露水沁渗,濡湿了她的衣衫,酒力稍褪后感觉到秋夜里的凉意,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听见了异样的声响,娄欢抬起头看向黑暗的窗外。
空无一人。但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香味。
片刻后,他收起简牍,起身撚熄灯火,学宫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麒麟躲在窗台下,掩着口鼻,很小心地呼息。
发现太傅熄灯了,她才迟疑地站了起来,却正好对上视力极佳,在夜里也能视物的娄欢-麒麟原先不知道他能夜视,现在知道了,因他正站在窗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待他开口,麒麟已经有所动作。她高高捧抱起手中酒坛,自我保护地道:“太傅,夜深了,还不入睡?”
“陛下不也还没睡。”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更加醇厚,摄人心绪。
“我……睡不着,所以喝了一点酒……今夕要与民同乐的,记得吗?”所以不可以责备她喝酒误国,她没有,还没有。
“臣没有忘记。不过陛下那道圣旨下得太突然,没有考虑到临时宣布解除夜禁,京城里的警戒可能会出现问题。”
闻言,麒麟拧眉。“夏官长已经调动甲士多加防区了,不怕有宵趁机扰乱。”
“那是在陛下做出那道临时圣旨时,夏官长不得不立刻做出的因应措施。”
言下之意,好像她又做了一件未经考虑的事,给大臣添麻烦。
麒麟沉默起来。在隐微的月光下,她瞪着娄欢那张藏住他表情的面具。
有多久了?她想着,这男人有多久不曾对她笑过一笑了?她还记得那张面具底下的唇,笑起来时有多么温柔……人人都说,娄太傅轻轻一笑便能柔软人主,令人如沐春风,他那不吝惜给予众人的微笑,是曾几何时开始对她吝啬起来的?
娄欢只是继续说道:“帝王施恩于民,固然能够激励人心,但是在下旨之前,应该要先做好通盘的考量和准备。”
麒麟依然沉默。
娄欢继续又说:“臣听说陛下有意以军法审判歧州司马的事了。”
消息传得真快!麒麟猛然昂起下巴。“如何?对于这项决策,太傅又有什么高见?”这绝不是‘愿闻其详’的语气。
麒麟也深知,若选择不听太傅的建言,绝对是愚蠢至极的,但从太傅口中听见自己的缺失,却又颇令人不是滋味。大抵忠言逆耳,麒麟虽然了解这互古不移的道理,但也不见得能欢喜接受。
“臣以为,用审判已经自杀的州司马固然无不可,但是-”
麒麟已经习惯听见娄欢的‘但是’,那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
娄欢说:“但是,此例一开,只怕往后再有相同的情况时,会难以服从。”
麒麟只是摇头。“错了,太傅,赵清并非是首开先例的人。不记得了吗?十年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倘若你要我根据皇朝律法来决策,背后目的,说穿了,不过只是为了巩固我的王位。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再过一百年,我还是做不到。”
她无法因为少数人的作为,而下令杀死千数万人。更何况,倘若沐清影所言是真,赵清之所以叛乱的缘由是出于对她所拥有天命的质疑……假使连她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身怀天命,那么,别人若也提出怀疑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惩罚他。诚如当年她继位时,母系亲族的叛乱……
娄欢注视着麒麟的一举一动。即使明白麒麟深深苦恼着,怀疑自己并非真命天子,他也没有说出来。
要成为一个国家的君王,除了上天与臣民的承认外,君王本身更必须有所自觉。倘若她不认为自己该坐在玉座之上,那么,她就真的还没有资格理直气壮。
麒麟,自她六岁时成为她的历官以来,他便一直看着她,直到今日依旧如是。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他必须教导的储君,虽然一夕间的巨变,导致她必须在短时间内登上至尊之位,但麒麟心性不定,经常做出令人心惊胆跳的事。
他努力地想教导她成为一个帝王,因此他眼中的她,也该就只是一个帝王。
名义上,她是君,他是臣,但十年相处,娄欢不敢说他没有任何逾越的地方。作为一名帝师,职务之便,他经常以下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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