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不知名的棋手也加入讨论:“还有在这一手的处理上。”他指向左下方黑白棋胶着部分:“塔矢君在这里,选择以‘虎’来应手,但是如果用尖冲的话,对白棋的制约岂不是更强?”
光洗耳恭听着,脸上未显露丝毫不悦。
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依次解答道:“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选择主动割地。如果我推断得没错,右上角的白棋是塔矢故意放给绪方先生的诱饵。绪方先生的棋风向来谨慎,绝不会做任何冒险尝试。和诸位所想的一样,塔矢这一‘自杀式’举动,在绪方先生看来,其背后很可能会有别的伏笔,所以他会选择先排除所有不稳定因素。”
顿了顿,光继续道:“可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右路这块黑棋的劫材几乎已经消耗殆尽,而它前后左右的黑棋都还不足以接应它。与其浪费力气挽回一亩三分地,不如将目光放至其他边界尚未清晰的地块上。正因为塔矢了解绪方先生,所以必须采取非常规手段。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前期不利的情况下,扭转局面。”
……
光条分缕析地回答着。
他说话的时候,仓田边听,边按照光的解释,在脑中快速模拟着整盘棋局的后续走势。的确,如果按照光的说法,一些无法理解的下法就都解释得通了。
他瞄了一眼光,心中的一根弦不由绷紧了——上次与进藤对弈,还是在本因坊循环赛里。他自认当时进藤的身体状况并不好,但在自己领先的情况下,棋局的主动权却在不知不觉中易了位,等他发现时,已经回天乏术。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日桑原老爷子当着塔矢前名人的面,对进藤做出的极高评价[1]。
这几年来,他始终听闻脚步声不断紧咬在自己身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但刚才听罢光的分析,他陡然察觉,进藤何止尾随身后,他根本就快要跑到自己身旁!
只是,纵使进藤所言有理有据,身为千年狐狸的绪方精次,就当真看不出塔矢亮真正的意图?
显然不是。
棋局进行到下午,黑棋虽然采取迂回政策,对白棋造成一定干扰,但白棋继136手一招断,一石二鸟地化解黑棋设下的障碍后,160手又通过寻劫,悄无声息地消掉了黑棋前期所布下的一系列劫争。
整盘棋局,黑棋也曾窥见一丝曙光,然而此时,已经注定大势已去……
一回战终了。
时间上虽然还有富余,但亮与绪方精次仅对全盘走向进行了简明扼要的检讨,便早早结束了名人战第一回 合的较量。
一同步出对弈室,绪方问亮:“你一会儿怎么走?”
亮的神色显得很平静,并非强装出的淡然,更像是拼尽全力后对于此次结果的坦然。
他拿着手机,指尖飞快地输入消息。等甩开若干记者后,抬头道:“一会我自己去JR站。光在前面路口等我。”
前台行李寄存处,亮取了行李,向绪方告辞后,就步出酒店大门。
绪方挑了挑眉,兀自琢磨了一会亮说得如此顺口的这个称呼,转身往地下停车库走去。
不知怎的,独自坐在跑车里,将车缓缓开出停车库时,绪方心里忽然生出些说不出的寂寥——他忽然发现,自己活到这个岁数,除了围棋,好像再没别的东西可以抓住。
亮在转角处与事先等在那儿的光会和后,两人便一块儿打车去了JR站。
并排坐在JR线上,即使对棋赛结果心知肚明,光也仍旧没有说一句和棋赛有关的事情。
刚开始,两人还随意地聊着晚饭吃什么,车买什么型号,聊了没多久,光只觉肩膀一沉。
光的肩线先是一僵,随即立刻撤了力,尽可能地将肩膀肌肉放松。
似曾相识的画面。
曾经那么多次,自己靠在亮宽阔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在新干线上,在地铁上,在出租车里。而今次却是自己第一次借出肩膀,让塔矢依靠。
光小心翼翼地转动脖子往身侧看去。视野所限,只能看见亮的发旋和额前墨绿色的刘海。
他把呼吸压得极缓,生怕胸腔的起伏会牵动自己的肩膀,继而惊扰亮并不怎么踏实的睡眠。
身体受到了限制,光只能装作木头人,挺直了身子。
安静的车厢里,时间一久,光也不觉瞌睡起来,却一分一秒都不敢松懈,强迫自己在脑海里把亮今天的棋局在脑海里一遍遍地过。哪里是好手,哪里是坏招,哪里有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