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像是为了qiáng调这句十几年来在心中呐喊了无数次、却又不得不压抑着的话,他连着重复了好几遍,“……我有多恨你啊……这仇怨,我知道是解不开的……可是,”叶锦城听见他的声音尾尖颤抖着,像是在瑟瑟秋风中无凭无依的秋糙,“……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枫华谷的事qíng,势力之争,刀剑无眼……唐天越死在明教手里,我也不无辜,你要找明教报仇……也是qíng理之中……可是、可是你……你无论怎样报仇也好,哪怕是找机会杀掉我们也好……你也不能……你也不能那样——”
好像是一阵阵的热度复又攀上来,又或许是深藏多年的委屈和怨愤太过激烈,他似乎是讲不下去了,说得越来越慢,最终变成含含糊糊的哽咽,只有那冰凉的手心贴着叶锦城的手腕,五根手指借力似的,一松一紧地抓着叶锦城的衣袖。叶锦城低下头去,只觉得陆明烛呼出的滚烫的气息拂过脸颊,断断续续,竟然带着一些难以为继的意思了。他把自己的额头跟陆明烛的贴在一起,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纷纷掉落下来。
陆明烛合着眼睛,动也不动地任由他的眼泪落在脸上。叶锦城握紧了那只手,天色微亮,林间穿行的冷风奔跑而过,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远处更加深邃的群山当中。枯叶被卷动得沙沙作响,像是在吟唱半副有关岁月的调子。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了零星的猎犬的叫声。这清晨的林子太过寂静了,什么声音都能传得极远。那响动仿佛还隔着几个山坳,却叫叶锦城机伶伶打了个结实的冷颤,一下子就从那股哀痛沉静的qíng绪中清醒过来,他抹掉泪水,随即用力拍打陆明烛的脸颊。
“明烛……明烛!快起来,快起来啊!好像是láng牙兵追上来了!”
(一八一)
他想要分辨,除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喧嚣风声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声音,可是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奔走,只能称之为挣扎的赶路消耗了一切jīng力,纵然再是耳聪目明,叶锦城也已经累得几乎丧失了分辨追兵是否仍在紧紧跟随的能力。
无数的风像是利刃一样冲他们扑来。也不知道是谁搀扶着谁,或者是谁跌跌撞撞地倚靠着谁的手臂。在这样无qíng的风刀之后,是不住隐隐约约传来的猎犬的叫声,以及渐渐清晰起来的脚步声和呵斥。无数的枯叶随着这雪前悲风,萧萧而下,青灰而森冷的林间高木,沉默地耸立,岿然不动地聆听这一场奔逃与追逐的鼓点。他听得见自己急促到几乎接不上的喘息声,与之jiāo织在一起的,是剧烈的心跳和凌乱的脚步声,枯叶在脚下碎裂的响动,几乎称得上是嘈杂了,目力所及范围内的糙木,仿佛枯墨飞白勾勒出的凛冽笔画,迁延着东面渐渐浮起的一抹霜雪似的晨曦透过yīn沉沉的铅色云块,和着严寒的风,迎头盖脸地用遒劲冰凉的手扼住他们的咽喉。他渐而听不见追兵发出的响动,只有心跳和喘息织就的鼓点,一下一下地用力击打心尖。
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可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随着奔跑剧烈颠动,不得已被削弱的耳力好久才分辨出,那是从天际传来的雪前的雷声。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他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枯枝碎裂的响动,随即右边手臂猛地往下一沉。
叶锦城本已经jīng疲力竭,猝不及防地给这样一带,立时身不由己地歪倒下去。脚踝和手腕都又酸又痛地剧烈抽搐起来,他挣扎着试了几次,也再拽不起身边的人,终究只好转过头,穿过凛冽的寒风,望了陆明烛一眼。他只看见在风刀中瑟瑟发抖的栗色头发,它们披垂下来,上头沾着散碎的泥土枯叶,憔悴而又绝望地颤抖着。就在这么一瞬间,他甚至看清了被随风裹挟而来的细雪,它们就像无数承载着时间的沙粒,从这发间穿行而过,消融于无。他看见陆明烛一双茫然而且绝望的眼睛,就算是在十七年前的大光明寺,他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神。
“……我……放……放开……我……跑不……动……”
陆明烛的话已经来不及说完。叶锦城看见他原本将跪未跪的膝头弯下去,随即一头栽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一切的场景对他来说,仿佛突然浸在了风与水中,一下子变得极慢,慢得叫他过了许久之后,才突然觉得周围一片寂静。喧嚣的风声远去了,渐渐呼啸起来的飞雪,无声地从他们两人中间穿过,天地悄然无声,只余他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显得周遭更加静谧无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