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自嘲地笑了一声。“如果咱们三个人中一定有一个是懦夫的话。”她接过那张储存卡,说道:“好嘛,那就是我吧。”她忍不住又偷眼瞥了瞥林露行:“全部在这里面了吗?”
“是的,她发给我的东西都在这里……有些,你可能没见过。”林露行心烦意乱地回答。她突地下了决心,生硬地转变了话题:“对了,还有,我今天晚上就要去机场。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落的笑僵在脸上,手举在半空中没来得及放下,气氛倏忽变得极其尴尬。她才刚刚和林露行冰释前嫌。江落这些天并无多余的精力去想林露行的事,这一回见面,忽然被告知是诀别,无疑使她再度受到了伤害。林露行的离开好像总这样突然。林露行从不肯为她多停留半刻。
“走了?”半晌,江落嗫嚅地道:“走了也好。这个地方……让人伤心,你走吧,远远地走吧。”
“也好。”林露行点着头,机械地重复她的话:“也好。”
“林露行。”江落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她最终按捺不住,张开带着齿痕的、干枯的唇,叫出了她的名字。“咱们就这样了吧。”她洒脱地说:“你走吧,去过幸福的日子吧,和不懦弱的人一块。”
林露行不为所动,冷冰冰地盯着她看,她苍白的脸上骤然显出一个嘲讽的、忧伤的苦笑。“我不会幸福的。”她咬牙切齿地说:“没有人会幸福的。没有人,你记住!”
她潇洒地走了,从桌上拿起了包,一步跨出了门口,还带上了门。这回是真的走了,永远永远也不会回来,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江落注视着林露行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她握着那张储存卡,缓缓地倒了下来,躺在地面上。她是不自觉地倒下的,更像是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初秋的太阳温暖干燥,瓷砖地面一点也不冰凉,反而非常光滑舒服,江落把脸贴在地上,费劲地呼吸着,阳光如温柔的母亲摩挲着她,她的嘴唇轻微地哆嗦。
使江落感到恐怖的是,她倒在瓷砖上,一动不动地蜷着身子的这段时间,一点也没有想刚刚死去的女朋友的事。尽管杜娜莎的音容还一直深藏在她的心口,使她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都难以抑制地重温过去两个月的光景,但是,从今天下午开始,从她走进这个屋子,看见林露行的那一刻,所有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这是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和不能接受的、强烈得近乎恐怖的爱恋。林露行离开以后,江落几乎是强迫自己努力地追忆与死者之间那些值得怀念的片段,这本是她来此的目的,然而她无法集中注意,很快,她的脑子里就涌进了新的东西,把她的思绪完全搞乱了。此时此刻,江落一点儿别的也想不起来,除了林露行以外。她一遍遍地想林露行在那个地方是怎么站着,怎么说话,又想起方才她绷着脸,那种几乎厌恶的严肃表情,她低着眼睛看自己的那种眼神。这是一个骄傲的仇人,是一个抓不住吞不掉的敌方的王,江落满怀着对自己的憎恨,默念着林露行的名字,她念了千遍万遍,痛苦得无法呼吸。
林露行方才站立的那一小块地板就在她面前,夕阳渐渐照进屋里,落在了上面,显出一片血红的光明。江落瞪着那片空荡荡的光,把它当作心绪缭乱的原罪,好像仇恨它不该在世上出现,不该教林露行有机会站在它上面似的。过了好半天,她大着胆子凑过去,吻了吻那片冰凉的地面,地面满是灰尘,她其实没想要吻,她不愿意做出这样肮脏卑微的行为,但她竟然吻了,并且还很快乐。如果林露行把自己的鞋跟给她吻,她说不定也会吻的,虽然她的内心一定是抗拒的,她一面自责,一面自暴自弃。
就在这时,江落的脑中第一次出现了那个念头:她要自杀。
她虽然无法爱杜娜莎,却要追随杜娜莎,她用命偿还犯下的一切过错,偿还杜娜莎,偿还林露行,偿还她们两人的苦难,偿还高中时期的心动和眼泪。除了这条命,江落没有更珍贵的东西。
一开始,她自己也没把这个念头当真,并且还被吓了一跳。这只是出于一时冲动忽然冒出的想法,赌气似的想想罢了,她自己马上就把这念头否决了。江落从地板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准备离开,她看着昏黑的窗外,倏忽想起暑假时杜娜莎给她念过的《伊势物语》。男主角曾经和年轻时的皇后偷情,甚至想把她从父兄那里掠走,日后,皇后嫁入宫中,杳无音信,那男人只得前往她废弃的居所,卧在地上流泪感怀,望着月亮向西沉落。她还记得杜娜莎甜蜜而哀愁的声气,她念着那首和歌,有“此月此春已皆非”的句子。江落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回想起了今年那个寂寞的、无法挽回的春天,林露行穿着鹅黄的连衣裙和雪白的长袜,站在太阳底下,身边的男人给她提着颜料箱。这才距今不过半年,她们的高中时代好像已经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