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平日里都是习惯朝外侧睡的,今天也不例外。
所以,等了一会儿后,方岐生慢慢睁开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隐约瞧见聂秋确实是背对着他的,乌黑的头发被捋到了身前,从床沿处流泻而下,或许还正滴着水珠。
肯定还是湿漉漉的,因为他刚才怕吵醒自己,动作又轻又小,并没有擦很久的头发。
方岐生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果然还有点湿,吹了阵风之后就变得冰冰凉凉的。
聂秋明显吓了一跳,很快便转过身来瞧着他,一双桃花眼在黑夜中愈发明亮,“你醒着?是我吵醒你了吗?”
方岐生没有搭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又摸了摸他沾了水后滑溜溜的发梢。
“你头发还没擦干。”他说道,“之前还拿这个来教训我,现在却不以身作则一下吗?”
聂秋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似是想笑,却没有笑出声,翘起嘴角,反而压低了嗓音,轻言轻语地答道:“我原以为你已经睡着了……那就算是我犯了错,我承认。”
快别笑了,大半夜的,对睡眠着实起不到好的作用。
方岐生伸出去的那只手向上摸去,遮住他下半张脸也就算了,还想遮住那双眼睛。
嗅到那股熟悉的雪松味,聂秋怔愣了片刻,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
捂住了嘴之后,发出来的声音都是“呜呜”的,含糊得像幼犬的叫声,黏人又甜腻,方岐生猜测聂秋是想问他要做什么,不过还是没松手。
雪松的气息之后,是檀木独有的草木香,然后是兵戈相见时的铁锈味。
聂秋觉得他不能再闻下去了,这股味道简直就像个天然的枷锁,而他偏偏又已经习惯了,就不容易察觉到自己已经落入陷阱。
这样很危险。
于是他抬手扣住方岐生的手腕,费了点工夫才让他挪开。
猛然间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聂秋缓了一会儿,才问道:“怎么了?”
“我看到你背上……”方岐生说,“我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问,倒不如说那道伤疤就是聂秋故意露出来给方岐生看的。
只不过他没想到倾诉过往的时候会来得这么快,他还以为得等到明天去了。
“可以,你可以问。”
聂秋望进方岐生眼底,黑夜之中,瞧不清他眼里有什么情绪,只觉得很复杂。
“我答应过你。”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既然现在都睡不着觉,那就听我讲个故事吧。”
“你的故事?”
“你可以这么认为。”
聂秋酝酿了几秒,正要开口说他十岁那年进入沉云阁的时候,方岐生就竖起了一根手指抵在了他唇上。
不,不能说是抵在上面,因为根本就没有碰到。
“如果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了,我可以不听。”
他很快就猜到聂秋说的“答应过”是指的当初在霞雁城说的沉云阁一事。
“什么呀,明明是你要问。”聂秋彻彻底底地笑开了,眉目清明,轻轻按下方岐生的手,然后顺势就将手搭在了他手腕上,“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早就不在意了。”
聂秋从来没向别人仔细地讲过沉云阁的事情。
那年,那一夜在聂家的时候,他应该是想要告诉聂迟的。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后来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沉云阁就好像成为了他与自己心照不宣的秘密,不会提起,也不必提起。
溃烂了,结疤了,留下痕迹了,也都在那里了,怎么也无法消除。
无人可说,无人能听,聂秋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都藏了起来。
但是他决定告诉方岐生。
聂秋原本以为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十分难以启齿,因为向着别人剖析自己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但是刚刚笑过了之后,胸腔中的郁气就像是散了,往后的话很轻易就说了出来。
“我记得那时候正是立夏,我刚满十岁,就被聂迟送到沉云阁去习武。沉云阁有个竹林阵法,需要里面的人带路才能通过,当时为我带路的那个人与我年纪相仿,他叫汶五,算是我的师兄,有时候,我是他的师兄。”他说,“汶五错将我认成了师妹,我年轻气盛,就硬是要和他比试一番,想要让他知道我再怎么瞧着也该是个男童……”
方岐生暗想,聂秋十岁的时候该是怎么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模样。
他没见过,以后也不可能见到,只能从这位名叫汶五的人的反应中猜出大概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