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覃没有听懂,眼睁睁地看着顾华之夹起那块排骨,没有过多犹豫,将长发捋到耳后去,低下了头,启唇去用牙尖轻轻地咬,缓慢地啃食上面的肉,然后咽进腹中。
吃进那两块排骨,饮下温酒之后,顾华之就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不需要获得顾华之的记忆,覃就明白他那时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你没有多余的顾忌,将我视作常人,不会对我心生拘谨,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
这很好。
覃说到这里的时候,用了不少的时间去平复心情。
若他早就知晓顾华之的身体情况,他就不会用“善意”逼迫顾华之吃下那些东西。
但是,若他知晓了,心生拘谨,有意无意地为顾华之的身体着想,露出一星半点的怜悯与关怀之情,顾华之反而会失望至极,将他视作芸芸众生之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
这是个永远都无法打破的环,他想,他们终究是不可能有圆满的结局。
吃过饭后,覃照例约了顾华之第二天的时间。
原谅他心里的急切吧,明明是刚分开,他却已经开始想念顾华之了。
幸好顾华之并没有在意,神色自然地答应了下来。
然而,说是辰时在凌烟湖见面,他却一整天都没有出现。
第186章 渡水
覃家以十位长老为尊,家主次之,双亲为末。
覃每天清晨都要去向长老们请安,之后是身为家主的父亲,卧病在床的母亲。
因为母亲病重,所以他会在看望母亲的时候多停留一会儿。
那个说话柔声柔气的女人一声不吭,总是喜欢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落在覃身上的目光很轻,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重量,像一尾易折的芦草。
“娘。”他终于忍不住说道,“我已带回‘入渊’,只要萧医师确认过后就能给你用药了。”
你会没事的,你身上的病肯定能够治好的,他想这么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将死之人总是看淡生死。”病入膏肓的女人抬起手臂,拨开覃额前的碎发,动听如黄鹂鸣叫的声音早就哑了,长时间的咳嗽已经撕裂了她的声带,变得支离破碎,“儿,我很清楚我身体的情况,即使是救不回来,希望你也不要责怪你父亲的决定。”
她死后,留下的痛苦,眼泪,愧疚,悔恨,都只属于活着的人。
所以她能够如此风轻云淡,而覃却无法轻易释怀,握紧母亲的手,俯身吻了吻她的手背,掩住眼中的泪光,勉强吞咽了一下,笑了笑,又摆出平日里那副轻浮的模样。
天微亮,鸡鸣三两声,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止住了话头,和母亲道了别。
覃家的规矩不少,甚至可以说,比那些皇亲国戚的规矩更加繁琐冗长。
他穿过寂静的小巷,循着那一弯烟柳走过去,踏过一地落叶,溅起两三声碎裂的脆响。
凌烟湖是几年前落成的,动工的时候发生了事故,搭进去了许多人命,不止是平民百姓的命,许多覃家弟子,包括他的师父,第四位长老,也是在那次事故中丧命。
覃未曾亲眼见过那场面,不过也能够想象有多么惨烈,必定是血肉横飞,四肢分离的惨象,那件事发生后,覃家花费了许多时间才将人心重新笼络回来,也许人总是健忘的,又过了几年的时间,凌烟湖的绿水垂柳成了霞雁城的一大美景,许多人就将那件事忘了。
旁人或许不知,他身为覃家下任家主,师父又在那次事故中丧命,知道的事情自然比许多人更多比方说,他换了师父,新的那一位师父是排名第二的长老,从不收徒,却在那之后改了口,将他收为了弟子,也算是接替了兄长的职责,将这衣钵传承下去。
覃寂,他的新师父,寡言少语,言辞严厉,若不是有必要,他甚至不想和人打交道。
被收为徒弟后,没过多久,大概是一两个月,覃无意间听到父亲的房内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吵,争吵过后,是漫长的寂静,夜风呼啸,他蹲伏在窗外,逐渐感到浑身冰冷。
凌烟湖底挖出了什么东西,兴许是因为恐惧,所以又被他们封了回去。
至于到底是什么,房内的人含糊其辞,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来,又或者他们也不知道。
覃寂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去承担所有的罪责?”
二当家覃泓在事故中痛失爱子,他是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人,此时却显出极其疲惫的模样,宛如从深渊中走了一遭,覃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能够感觉到,他的周身围绕着一股让人胆寒的阴郁,开口说话的时候尤为明显:“长老,我不久后便会以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