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常、非常地想要继续工作。
第二部电影的失败的确让她受到很多批评,但是她也是有感觉的,一名导演不可能对自己的作品没有半分感知…实际上,在长片的拍摄过程中,她就已经不断感受到困难、滞涩和痛苦。她的表达欲被侵蚀,她的灵感像风中的蒲公英那样零散。
她感到痛苦,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知道不断去输入,想着继续拍下去,总能有突破的时候。
然后她的空洞症发作了。
一经确诊,已经到了中期,并且还在不断恶化。
她的语言功能有些障碍,但方可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用一种温和的眼神鼓励她慢慢说。
“…过去的两年就像一场噩梦,不,现在噩梦的阴影也没有完全离开我……我不能离开你…你可以拍出,你拍出来的电影,是新的方向……”
柯莱特面露苦恼之色,显然,即使给她机会,她也很难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
靳茜对柯莱特的到来持保留态度,但是她一眼就看出方可以那怜小惜贫的毛病在发作:
“中度的感官空洞症,而且她的空洞指数已经超过25%,用国内的标准来说基本就是脑残。就算在墨洛文,也不能算是拥有完整的民事行为能力人。”
“她的家人不会同意,一个不小心的,海关就会用诱拐本地失能妇女的名义把你扣了。这样风险太大了。”
柯莱特急了:“我没有家人。”
靳茜“嗯?”了声:“你的资料上明明写自己还有个父亲?”
柯莱特:“他再婚了…我本来住在他家里,就出来了。”
靳茜深吸一口气:“你的语言功能……”
她犀利的眼神逼视向方可以,“你知道作为导演,至少不能连话都囫囵讲不清的吧?她根本已经没办法继续执导了,这样也不会有投资人敢给她投资。”
“以她现在的情况,就算有医学奇迹发生,真能病情稳定,在她正式能上手工作前,也必须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去做各种功能康复训练。”
简单来讲,这不是收徒弟,这基本是捡了个流浪宠物。
得不偿失啊!
柯莱特啊吧啊吧,只听得懂部分,马上道:“我还有一点存款!我可以…自己付?!”
然而方可以还在默不作声地看《作品集》,尤其是最后地几页分镜,方可以看得格外缓慢。她低声问柯莱特:
“这个故事有原型吗?”
“有的。”柯莱特愣了下,“是我大学同学,她授权给我。”
“那么当事人现在?”
柯莱特眼中露出难过:“因为激素退化,她已经住进疗养院的重症监护房半年了。”
“我答应卡洛尔会拍出来的。”
柯莱特可怜巴巴地望向方可以。
“这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行,你的朋友现在都已经住进重症监护房,我恐怕她的视力已经不足以……”
“卡洛尔现在已经无法视物,但是,她应当拥有这部电影。”
见柯莱特坚持,方可以也就干脆道:
“你知道我的年龄不大吧?甚至比你还小。这样你还要坚持拜我为师吗?”
“你们国家不是有句话,叫达者为师吗?”柯莱特说。
“我并没有什么东西教你,这样吧,你想跟我回去可以,但这声师父就不必叫了。去夏国,你会有很多很多要重新适应的东西,语言、人际关系、生活方式…”
“没问题!”
“…就像刚刚靳茜说的,在很长的时间里,你可能只能作为我的助手,做一些辅助工作,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学到想要的了,或者你觉得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可以离开。”
柯莱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双有些散漫的眼睛中发出强烈的意志。
“谢谢老师。”
对此,靳茜的评价是:
“你知道你只是拍了明玉这个形象,而不是自己是明玉吧?”
所以不要什么小可怜都捡回家啊!
“柯莱特离家出走都半年多了,她的父亲完全没想去找她。这么看来,恐怕我们带走她还是帮了个忙。”
方可以合上《作品集》,和柯莱特两个人两双眼,一起可怜巴巴地望向靳茜。
“再说,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有时候也想找个能谈得上话的同行分享呀。”
方可以这张脸素来是长得不错的,她向上看人的时候眼尾下垂,加上眼底的淡淡青痕,很容易透出三分的忧郁和可怜。
“但是……”
我不是你妈,你这样看我也没用。靳茜想说,她可不是会被男色冲昏头脑的人。
“尊敬的靳老板,”方可以道,“您堂姐之前介绍过来那本小说我正在看,我还是很有兴趣的。”
靳茜:“……”
靳茜:“回头你自己打理她的事,不要一忙起来又撒手给我。”
“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哒!”柯莱特忙说。
“请个小助理吧,工资我出。”
方可以得寸进尺。
等靳茜气咻咻地走出房门去联系国内招助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是,你怎么就缺同行谈心了,我们不算同行吗?
明明是方可以自己一空下来就只想着睡觉和呆在家里长草,现在居然还抱怨起来没人陪聊?
养吧养吧,这可是一个大活人,不是小猫小狗,而且还是一个半失能的中度空洞症,真养起来有你苦头吃了。
*
总之,因为方可以一时冲动做的决定,本就忙碌的工作中还要增加一项收养、不、领养,也不,总之是处理柯莱特后续往夏国年签的事项。
好在靳茜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完全撒手不管,放任方可以这个墨洛文语颠三倒四的外地人独自拉扯另一个半民事行为能力人横冲直撞。
靳茜:主要是看方可以可怜。
方可以在朋友圈中热烈称赞了一通靳茜的高风亮节、慈悲为怀,顺便为同行者们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新朋友柯莱特·贝尔罗斯。
高文心的墨洛文语出奇的好,很快荣升为柯莱特最喜欢的姐姐。
对于柯莱特在“感觉好点”之后因为自己身上穿的大衣已经藏污纳垢,难以忍受下干脆就扔掉,搞得现在没外套穿的做法,高文心也表示理解,并抽空带她去重新买了几套换洗衣物。
“空洞症就是这样的。”
高文心解释道,“当确诊后,病人会逐渐丧失对周遭事物的感知,变得不再能区分时间、空间和轻重缓急,也很难用理性控制自己的情绪。”
“柯莱特至少还牢牢记得自己是谁,自己有一个最大的目标是什么,只是无法维持思维和感受的连续,才会出现这种突然想到一个念头,然后就完全忘记自己上一秒正在做的事的样子。”
高文心说着,摸了摸柯莱特毛茸茸的脑袋,并主动说反正她房间还多一张床,这段时间可以让柯莱特和她一起住。
柯莱特这时已经被梳洗打扮干净,换上了合身舒适且应季的衣服,短短时间,就越过方可以成为团队中的最强干饭人。
*
方可以这边则正在和靳茜那位当翻译的空中飞人堂姐会谈。
堂姐名叫靳练。靳家这一辈的名字都很有意思。
靳练是个看起来活力、修养与干练并存的女性,年龄在她身上显得极为模糊。
靳练是他们在展映会场上遇见的,目前她正为一位日区的富家大小姐冈本彩聘请当同行翻译,正好代替雇主向方可以发来合作邀约。
之所以说代替,是因为真正的事主冈本彩此行虽然也在,全程却并未和方可以直接对话。
除了在开头点头致意,就只是一直在靳练旁边,保持着一种大和抚子的优雅微笑,矜持中带点疏远,疏远中又有点冒犯,目光直直盯着方可以,眼中闪动着不明的光芒,看不出到底是满意还是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