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野心勃勃, 在科研之路上无止狂奔;
一面杞人忧天,穷尽所有凡人的智慧去揣度那不可知的未来,犹如农夫想象皇帝的金锄头。
想象下一个世代机器人就会清除人类,想象赛博社会人类的异化, 想象人类退化成只剩下脑子的肉球, 想象网络病毒将“灵魂”缝补成忒修斯之船……
想象过躯壳、灵魂, 乃至文明异化,却没想到首当其冲的,会是个人之于世界的主体感受失去了锚点。
个人在原子时代的感受如此极端,很小,小得能变成一个网络中微不足道的数据;很大, 大得触目可及, 除了自己一无所有。
站在时间长河下游的方可以半身涉水, 即使从理性上理解,但感性上依然感到陌生。
所以尽管如今看起来烈火烹油,但方可以像是误打误撞闯入大观园的隔世遗民,只用惊叹奇观的眼神雾里看花,那些大到渺小、失去实感的数据,让她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与狂欢。
比起这些五花八门的词条,方可以更关心《菩萨行》的豆贴评分。
但很遗憾,尽管方可以作品的开分速度已经超越99%同行,但目前依然还在观察期,尚未解锁。
不过一夜工夫,豆贴的评论区已经2000+,凭此也可以聊以自娱。
此处稍提一笔,在与刷票水军(尤其电影)长期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豆贴的开分速度日常推迟,终于到了影响参考度和公信力的时候。
于是去年下半年,豆贴平台方终于发癫,升级出新的评分系统,规定新上映院线电影在上映期内打分,必须先核实电影票根抽水。
这一下釜底抽薪得比较狠,国内去年的新电影上映后开分速度快了将近五成。
剩下五成据说是因为能凭票根打分的人数没到开分线。
水军公司的豆贴电影业务惨遭重创,直接停摆八成,大部分都原地转型,勇闯电视区。成功让豆贴电视的评价大战越发水深火热。
据靳茜私下透露,剩下两成水军还活着,是因为有些导演对长评板块也有需求。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充满暗示,无奈方可以一脸萌萌,全然未能领会圣心。
靳茜盯着她半晌,最终耸了耸肩,由她去了。
*
地铁上。
方可以很快又跑偏去看各种电影解读。可惜估计时间有限,大部分解读视频或者文字长评目前都质量堪堪,看得方可以意犹未尽。
她放视频的间隙,邻座一个大学生打扮的女生正紧紧蜷缩身体,左支右绌,试图与再邻座的一名中年男人保持距离。
但无奈,她退一寸,对方只会将剩下的身躯往后展开。她越退,对方越是松弛。到最后,女生两腿并拢,中年男人则胸贴着肚子,肚子贴着腿,两腿岔开,坐得满满当当。
两者保持了诡异的相对运动。
再往边上让,那就要贴到方可以身上了。
女生身体僵硬,勉强维持住看起来就扭曲的姿势。
“我跟你换个座位吧。”
方可以忽然出声。
女生一愣,感激涕零地和方可以互换了座位,方可以的另一边是这排座位尽头。
“先生,麻烦过去点,这儿是两个座位。”方可以说。
中年男人被阴影笼罩,只见面前的青年低头盯着他。
对方戴着个黑色口罩,眉骨下沉着阴翳,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脸上面无表情中透出点死气沉沉,宛如恐怖片片场跑出来的阴湿男鬼。
一米八的个头,一手拉着吊杆,另一手握着手机,指节分明,看起来削瘦,但衬衫下隐约透出肌肉。
不知道是哪家的不良青年没拴好跑出来了,全方位让人联想到社会新闻法治版。
一分钟后,方可以顺利获得一个完整属于自己的位子,平静坐下,低头继续刷视频。
余光却注意到旁边女生在偷偷打量,一下、两下、三……
方可以当场抓获,口罩上的一双眼睛微微眯起,露出疑问。
女生脸一红,低低问:“是方导吗?”
等等。
封闭的环境,拥挤的人流,疑似认出她的女生。
方可以马上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记忆,警惕地面无表情:
“是有人说过我们像…听说她最近又拍了部片子是吧?”
方可以接话的样子毫无磕绊,加上真人和镜头里毕竟有些差别(袁女士:那叫不上镜),女生看看他们所身处的地铁车厢,也觉得不会这么巧。
“不好意思,我认错了。”
女生有点认错人的窘迫,不过也许是谈到感兴趣的话题,又或者是感激方可以的雪中送炭。
“那部电影叫《菩萨行》,昨天刚上映,超级好看的。”还有点小兴奋。
虽然该名男子藏头露尾的生物外形让她有点紧张,但露出来的眉眼颇为斯文俊秀,而且盯人的眼神也比较收敛。
最重要的,这人坐下后大部分时间都下垂着眼,四肢乖乖呆在该呆的地方,绝无越界,这就显得很温顺了。
可能矜持的男人看起来都有几分相似吧,女生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夏京影视艺术学院站,到了,请乘客有序下车。”
地铁到站。
乘客像从沙丁鱼罐头鱼贯而出,作鸟兽散。
女生发现这个有点像方可以的青年和自己同一站下车,同一个出站口,一路同道,走到了夏影门口。
然后一路找到了实验楼下。
实验楼底下站着两个女生熟悉的身影正在谈话,听到动静,直直迎上来,当先一位青年主动招呼:“方导你好。”
女生:嗯……?
方可以面不改色,顶着女生犀利中略带谴责的眼神,目不斜视地越过这名不知名路人女生,和对面握手。
“这位是我们电影官能实验室的教授李渡鱼李教授,我是实验室生活助理小林,您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
“咦,小涂你也在,正好,这位也是我们项目组的成员,是神经网络工程学2025届的学生,跨专业过来读研三。”
“你好。”方可以一一打过招呼,轮到对面女生。
“…方导您好,我叫涂夏。”涂夏吐了口浊气,已经收拾好各种复杂微妙的心理,露出公式化的八颗牙笑容,恭恭敬敬地低头问好。
“原来李老师昨天说这两天会过来的人就是您,不好意思,刚刚没认出来。”
“涂小姐客气了,算起来我该叫你学姐。”方可以道,“还是直接喊名字就行。”
方可以这次来夏影这边,是因为前两天做《比丘》的过程中遇到了一点点小问题,加上郑书秋的委托,所以昨天就先去找高文心,问问夏影这边有没有相关的辅助技术。
郑书秋的事方可以只是当个中间人牵线搭桥,就只跟高文心说她想通过这种方式锻炼一下,尝试点新东西。
高文心虽然自己过不去那个坎,却很乐见别人在演艺事业上勇攀高峰,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
她和郑书秋此前虽未相识,但只要有心,三言两语就攀谈起来。到走的时候,两人已经火速敲定时间,约好改日带去话剧团。
至于方可以的事,高文心则当场摇人,就是这位李渡鱼李教授,说他这里或许有方可以需要的。
李渡鱼对方可以的来到展现出非同一般的热情:
“其实之前就想请你过来了。《秘密》上映的时候,我们课题组就注意到你的电影在感官刺激上的表现非常特别,为此实验室专门联系靳茜要了后台监测数据,开了个分析对应神经元的小组,本来还打算邀请你加入细化研究来着。”
方可以嘴边弧度原地凝固,眼角内眦都反射性开大了10度。
李教授笑了,摇摇头:
“小高说你光写个毕业论文就没了半条命,我还有点不相信。何至于此,最难的成片不都已经拍出来了?只是要你把自己拍东西的想法写成文字而已嘛。”
就差来一句这不是有手就行?
方可以表示又来了,跟你们这种学术大佬真的没法说。
讲道理,方可以也很憋屈的。她原来好歹也是能考上名牌大学中文系的脑子,忽然给她一杆子打到这世界来。落地的第一个小时就遭到一个半桶水晃荡的哲学系小爹指指点点,偏偏她当时还没法还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