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在眩晕,心跳拼命地在胸腔里撞击,耳畔是混响着的尖锐的轰鸣。
通讯频段里断断续续传来护送的alpha队伍总队长艰难的声音:
“陈队——我们、走不进去了。”
“……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收到。”
陈乱按下耳麦,声音嘶哑,却又握紧了手中的刀鞘。
而后他抬步,踏进深渊。
狭窄的甬道里,兽群潮涌而来。
而这支从前从未被重视过的beta队伍正如同一支穿云破雾的箭,一路朝着巢穴最深处杀穿过去。
能源在不断地消耗,队伍一路在减员。
陈乱不知道自己到底挥了多少次刀,又开了多少次枪。
他只是不断地向前、一直向前。
直到某一刻,面前一道刺眼的光束照进来。
他们看到了巢穴深处高耸的穹顶之下趴伏着的那只巨兽。
那只斑斓的、狰狞的、庞大的兽类拖着比身体大了数倍的巨大腹囊,从沉睡之中睁开了眼。
尖锐的啸叫响彻这片空间,仿佛千万根针硬生生从后颈处扎穿了脑海。
但没有人后退。
这些早已因为连日的鏖战而破损不堪的机甲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在涌过来的荒兽群中再次挥刀腾跃——
一次又一次竭尽全力的挥刀之下,眼前混乱的炫光逐渐变了形状。
陈乱恍惚之间看到王小豆在阳光之下举着一瓶汽水跟他碰杯,
看到早已离家再无归期的父母踩着灿烂的斜阳踏入门来,
看到姜鸣鸣扎起来的头发晃呀晃,
那只临走前跟他碰过拳的手展开在他面前,那只不再布满伤痕和血污的、干干净净的手掌心里躺着一颗崭新的巧克力,
又听到她笑着说:
“骗你的,其实我还藏着一颗。现在归你了!”
【警告!能源已不足15%】
【警告!机体受损87%……
【警告!驾驶舱密闭性受损71%……】
【警告!精神负载过重,请及时断开链接——】
【警告!】
【警告!】
操作台不断不断有红色的弹窗冒出来。
视野的边缘泛起一阵阵猩红的血光,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过来。
疯狂撞动的心脏在耳膜里轰鸣,沉重的喘息带起喉咙里也开始泛起血腥味。
……好累。
好累。
爸、妈,
我好累啊……
姐,
我坚持不住了……
我真的真的、
好想你们啊……
可是他又听到另外一种声音,穿过越来越沉重的雾霭,清晰地响在了耳边。
“陈乱,你知道你爱我。”
“哥哥,欢迎回家。”
“陈乱……”
“哥哥——”
最后两道相同又并不太相同的声音汇聚成一声撕破黑暗的轰响:
“陈乱/哥哥,我们等你回家。”
等我回家?
等我回家。
有人在等我回家。
于是那台已经精疲力尽的机甲,在与兽潮鏖战的战友们之间,在近在眼前的巨兽身前,再次驱动了沉重嘶鸣着的引擎。
灿烂的尾焰之上,他再一次腾跃而起——
可是下一秒,一只生长着尖锐节肢的荒兽同时也腾跃而起!
“叮——”
清脆的金戈碰撞的一声尖锐的响!
荒兽嘶叫着喷着血液坠地,
可一同坠落的,
还有半边早已不堪重负的刀刃。
已经有些混沌的灰色瞳仁骤然紧缩起来。
刀,
断了。
狙炮的能源,也用完了。
然而紧接着,通话频段里不知是谁发出嘶哑的一声喊:
“陈队!”
“接着!!!”
一道流光朝他飞来。
陈乱下意识地抬手接住,金属与金属碰撞之间响起一声尖锐的铮鸣——
是一柄刀。
尚且完好的刀。
已经逐渐失去知觉的手指似乎被一种温暖的力量柔和地包裹起来。
无数声熟悉的不熟悉的过往的声音不断的、不断地流过耳畔,又仿佛有无数双透明的手穿过漫长岁月,握紧了陈乱的手,同时也帮他握紧了刀——
“陈教官,我入选机甲队了!!”
“陈队,明天我结婚,记得来喝喜酒啊!”
“小乱呐,下训啦?来家里吃鱼呀!”
“乱哥,嘿嘿,喝汽水吗?”
“陈小乱!你的字丑死了!算了,要吃巧克力吗?”
千句万句,最终却都满满融汇成清晰的一声:
“陈乱。”
“你说我们……”
“能赢吗?”
心脏不堪重负的轰鸣声里,陈乱缓慢地眨了下眼。
而后他握紧了刀。
“能赢。”
“我们能赢。”
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了兽巢深处高耸的脏蓝色穹顶之下,那道绚烂到极致的尾焰之上穿云贯月的一刀——
“欻——”
没有爆炸,没有嘶喊,亦没有轰鸣或者巨响。
极致的寂静之中,流火似的刀光之下,负隅顽抗许久的兽母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起来。
随着一声尖锐到几乎刺破耳膜的啸叫,庞大的苍白的浮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干瘪。
而那台能源即将见底的冽灰色身影安静地半跪在巨兽低垂的头颅之上,姿态一如二百年前那个永远静止在s17大门前的影子。
可他又重新站了起来。
拔刀的瞬间苍白的液体喷射状喷溅出去,又从半空里无力地落下来。
如同一场迟到了两个世纪的飞雪。
结束了。
陈乱听到自己嘶哑得不成字句的声音。
结束了。
*
精神过载枯竭昏迷的陈乱在惊蛰那天醒来。
对于0号的清剿工作已经进入了扫尾阶段。
兽母死了,所有被驱使来的荒化兽如同没头的苍蝇开始荒不择路地乱撞,倒是比以前好杀得很。
污染区的污染指数也随着兽母的死亡骤然下降了一大截,也许再过多少年,连0号也能真正解禁,重见天光。
陈乱在微凉的春意里披着衣服出来,在隔壁病房找到了身受重伤还躺着的江翎和江浔。
两个人在护送陈乱进兽巢后退出来时,因为腺体的影响精神几乎无法集中,被重重地扫了一尾巴飞出去十几米,骨头摔断了好几根。
见他进来,如出一辙又风格迥异的两张脸上几乎同时绽开了笑容。
“陈乱,你醒啦。”
“哥哥。”
而陈乱看着兄弟两个苍白的唇色,又心疼起来。
他俯身过来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最终抿了抿唇:“疼吗?”
下一秒,只见江浔从怀里摸出来个颜色灿如暖阳的橙色毛绒团子,弯起眼睛手指微微收紧起来。
“叽咕——”
而后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陈乱:
“现在不疼了。”
清明那天,已经离开了污染区出来休假养伤的三个人抵达了石溪镇。
在老七叔的墓前,陈乱带着江翎和江浔跟老七叔碰了一杯又一杯。
后来等两个人伤好以后,他们又一起去了圣贝尔纳岛,站在了陈乱曾经独自一人矗立过的寂静山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