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马车呢?
沈溪年一懵。
跟在沈溪年身后的隋子明和青年也顺着视线看过去。
隋子明还在用胳膊肘怼沈溪年,语气轻松地打趣说是要走回去,青年却提前一步对上一双眸子。
马车车窗的竹帘被修长的手指微微拨开,一双漆黑的,静若寒潭的眸子看向他,辨认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极深,极冷,只是这样平静淡然的注视,却像是有无数丝网无形压下,笼罩在天地间。
青年张口想说什么,心底却没由来的涌起一股寒意,喉间堵塞,根本挪不开视线。
他想退一步,想要避开这样的注视,后知后觉自己已然浑身僵硬。
他知道那是谁。
他明明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心中打了那么多次的腹稿,却在真正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只觉得从灵魂深处生出一惧怕,浑身上下的汗毛都齐齐竖起,叫嚣着想要后退低头的本能。
他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吴王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掀桌子谋反,却为何拖到雄心壮志逐渐被磨灭的暮年。
哪怕什么都不做,裴扶光活着,站在朝堂之上,便是谁也越不过的定海神针。
一人坐镇,无人敢动。
“扶光!”
沈溪年也看到了竹帘后露出的那半张脸,兴高采烈地迎上去,踮起脚尖扒在马车车窗外朝着里面瞅:“你怎么来啦?书院那边今天不忙吗?”
马车里的男人勾唇笑了下,伸手出去轻拍沈溪年扒拉上来的手:“别趴在这,仔细划了手。”
车窗的竹帘被放下,青年这才猛地呼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后退了一步。
隋子明抬手抵住青年的后背,见怪不怪地扶了他一把:“吓到了吧?没事,等会儿溪年解释清楚就好了,你会活着的。”
青年沉默了一瞬,抬手擦去额角的汗珠,语气微妙:“你这是安慰吗?”
“算吧?”隋子明还是平日里那种不论发生什么都十分适应的轻松自在模样,“反正只要你没有不该打的主意,一般而言,表哥还是很好相处的性子啦。”
看人如路边树,河中鱼,一视同仁,怎么不能算是一种好相处呢?
青年没好气地打掉隋子明的手:“我压根就没想着要算计沈公子。”
隋子明矜持鼓掌:“那恭喜你,你会活得很不错。”
沈溪年今天一整个白天都没见到裴度,没看见的时候还好,看见了就觉得实在是想了,还没等裴度下马车,自己直接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来都来了,扶光,等下咱们要不要去外面的酒楼用晚膳?”
沈溪年抢在裴度开口前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手指尖无比灵活主动地缠进裴度手间,轻轻挠了挠裴度的手心。
“姑苏这边的松鼠鱼和酱肉都很有名,往前走不远就有一家老字号呢。”
被抢先安抚灭火的裴度捏捏沈溪年的手指,淡淡问:“从哪里学来的这般花样?”
少年瞪圆眼睛,模样看起来又纯又无辜:“什么花样?”
不安分的手指尖却又在裴度的手心轻轻挠啊挠。
“回去吃吧。”裴度自沈溪年手中抽出手,手指微抬,指尖轻轻拂过沈溪年的鬓角,手腕上缠绕的紫檀珠串顺着小臂滑落,“不是还有客人?”
沈溪年心里大叫了两声不对,眨眨眼,用脸颊蹭蹭裴度的手指,小小声道:“其中一个是客人,另一个可不是,家丑外扬到底不好,咱们回家再打他~”
裴度当然看到了方才站在沈溪年身边的那张大脸,自然知道沈溪年在暗搓搓解释,但他只是捻了沈溪年的耳垂揉了揉,便收回手指。
“好,回家再打。”
沈溪年觉得自己好像过关了,但又似乎好像没有。
他正在思考揣摩,就听裴度道:“外面还有几位长辈,溪年可否为我引荐一二?”
沈溪年于是牵着大杀器下了马车。
即使现在不是当朝首辅的身份,裴度这个人站在那的时候,总会自带清场的压迫感。
贵而不显,华而不炫。
明眼人看了就知道此人不一般,更别说是久经商场看多了人的老狐狸们。
李老爷看了眼笑得眉眼弯弯,一副家里人来接很开心模样的沈溪年,抬手扶额。
其他人也听出了沈溪年这位未婚契兄言语中带出的,对他们带少年来这地方的不满,偏偏对方场面话说的实在漂亮,堵的人实在说不出话,只能连声应是,频频擦汗。
等到这位“谢先生”牵着眼神亮晶晶的沈溪年离开时,其他人都不免松了口气。
“这谢先生究竟什么来历?这般气势,可不像是寻常文人。”
“得去文津书院探听探听,还有林家那边……”说话的人意有所指,“林老病了小半年,这谢先生才从京城过来,林老身体似乎就开始好转了。”
那些老狐狸们转着什么心思沈溪年不知道,沈溪年给特别有眼色坐在马车外的隋子明说了地址,便钻进了马车里,满心满眼都是裴度。
青年原本想要跟着进去,却被隋子明拎着后领按在了马车外边:“刚还说呢,这会儿就开始没眼力见了!这马车里面是你能进去的地方么。”
青年憋着气揣手坐在隋子明身边,看着隋子明半点身份包袱都没有地扬鞭驾马车,低声开口:“我从来没坐过这种地方……”
“一回生二回熟嘛。”隋子明把肩头滑落披肩动作十分狂野地往上一拽,“咱俩连青楼卖肉这种事儿都干了,还怕别的?”
青年眼皮一抽:“卖肉的是你,我最多就是个卖艺的!”
隋子明哈哈大笑。
……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进,沈溪年坐在裴度身边,故意用膝盖去贴裴度的膝盖,蹭啊蹭的,像极了以前小鸟闯了一些小祸时的撒娇蹭蹭。
裴度垂着眼,挪开了自己的膝盖。
沈溪年又贴过去,上半身几乎贴在了裴度膝盖上。
裴度没动。
沈溪年笑吟吟地看他:“生气啦?”
裴度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至于。”
“不~至~于~”沈溪年学着裴度说的话,“那就是有点不高兴了嘛。”
“我下马车的时候才知道他们要来喝的是什么酒,我发誓——”沈溪年郑重其事地抬手,“我在里面绝对是滴酒不沾,片草不近身,就连眼睛都没往其他人身上瞥!”
裴度握住沈溪年的手,轻轻摩挲:“我知道。”
“生意场上的事你比我要懂,溪年,我没有拘着你的意思。”裴度的嗓音很有磁性,尤其是放缓放柔的时候,听起来更是温柔,“你是自由的。”
就是说话的时候不看沈溪年。
裴度越是不看他,沈溪年越是往靠近裴度的方向凑:“哦~也就是说,我真吃了花酒,扶光你也不会不高兴?”
紫檀珠串滑下来搭在裴度手腕间,被修长的手指勾起,握在手心里。
“看吧,我真点了你肯定不高兴。”沈溪年一脸的意料之中,半点没意识到危险的蛰伏,“不高兴的话就是要说出来,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呢?”
“说说嘛。”沈溪年一个劲地烦裴度,“说说嘛~你知道我来吃花酒是什么反应?是不是吃醋啦?”
“唉,不过我也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子明,买他们俩花了我两百两呢!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来江南是干什么的,前脚在船上当船工,后脚就把自己搞进了青楼里,要不是我今天去得巧合,这俩也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动静——哦对了,倚香阁的背后东家似乎是吴王,这事儿是不是也要注意一下?”
“扶光?扶光扶光扶光扶光?”
沈溪年趴在裴度腿上,像是被隋子明传染了话痨,嘴里叭叭个不停。
“怎么不说话?不会是还在生气吧?”
“我说什么?”裴度抬手按揉鼻梁,“说后院失火还是说家门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