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年莫名后脊背一凉,以为是隋子明要作妖,拽着这人咬牙说了句:“我和你表哥就差成亲借契了,懂么?你要是敢伙同家里的暗卫听我俩的墙角,我以后就让后院里你的那些救命恩雀天天跟着你,再伙同甲二说服阿飒直接改——”
“不行!”隋子明甚至都没听完,“阿飒不行!”
甲二打理府上产业情报,天南地北的跑,回来京城的那几天看见裴府后院养着的阿飒,对着日飞千里的海东青阿飒羡慕地几乎流口水。
隋子明为了防甲二,愣是揣着阿飒回去隋府住了好些日子,直到甲二离京才搬回来。
被沈溪年用无语的眼神看了一会儿,隋子明倒回去品了品刚才沈溪年的话,回过味儿了。
到底是世家子弟,哪怕情窦未开,该懂的事儿也还是知道的。
隋子明有些尴尬地飘开视线:“咳,瞧你担心的,我是会干出那种事的人么……”
沈溪年:“。”
你最好不是哈。
裴度将绢布折起来放到手边的桌面上,这才不紧不慢地看向青年:“京中距姑苏千里之遥,泰和县主纡尊降贵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县主?”
这是沈溪年。
“他是女的?”
这是隋子明。
沈溪年扭头看隋子明:“你和人家走了一路,你不知道?”
隋子明一脸迷茫:“不是……这我从哪知道啊?他吃穿住都和我一样啊。”
虽然有时候的确是会冒出几分讲究,但船舱大通铺那么粗糙的条件这位县主也二话不说就接受了,搞得隋子明只以为这人是京城勋贵大世家出身,虽然享受惯了但性格也还不错,做人不唧唧歪歪,好相处,有几分小秘密,想要来找裴度做交易什么的。
不过这会儿想想……
“我说呢!”隋子明忽然一拍手,恍然大悟,“之前选船工的时候他死活不去,原来是不能脱啊。”
沈溪年发誓,他真真切切看到这位泰和县主的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这桥段放在别的男女身上,那就是欢喜冤家说不定还能有个佳偶天成,但放在隋子明身上,就是特别单纯真诚的“啊,她是女的,我兄弟没了”。
沈溪年盯着这位泰和县主看了一阵。
在倚香阁沈溪年初次见到泰和县主的时候,只觉得对方眉眼姣好,带着股出身不凡才能养的出的矜贵书生气,如今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和性别,再去看她,便从这张脸上看出了不同于女性温婉柔美的棱角。
以及那双不再掩饰灼灼野心的眼眸。
泰和县主上前一步,对裴度行了一个弟子礼。
裴度起身避开:“县主不必多礼。”
泰和县主的神情并不失落,落落大方地站直身子:“裴大人这话就见外了,三年前您在国子监讲《管子》时,我曾乔装了旁人身份听了半截,有过传道授业的情分,这弟子礼您本就该当。”
说完后,两人都没继续往下说,而是各自落座。
隋子明遮挡在袖子下的手偷戳沈溪年。
沈溪年压低声音,给他解释弯弯绕:“县主是长公主之女,是皇室宗亲血脉,不论是公礼还是私礼,都是以爵位论高低,别说县主主动行礼,便是扶光行礼,县主都可以不做回礼的。”
“但唯有一种情况除外,那便是拜师。”
隋子明懂了,正因为懂了,他看向泰和县主的眼神才多了那么几分意外。
裴度身为内阁首辅,约定俗成的,他自然也被封了三公之首的“太师”,这种没有实际职权的正一品头衔可以提高内阁大臣的品级,与宗亲平级,以表尊荣,是勋贵重臣的最高荣誉。
意为辅佐皇帝,既有处理军政的权利,也有教导君主治国之道的职责。
所以裴度的学生才会在天下学子与朝廷百官中地位非凡,关系种种牵连甚广,这也是之前裴度从未收过学生、甚至连教导之谊都不曾有过的一大原因。
但现在泰和县主身为宗亲血脉,却以弟子礼拜裴度,其中的含义与野心昭然若揭。
沈溪年顿时觉得,之前他也不由被这位县主的外表所迷惑,将泰安县主想低了。
泰和县主的五官并不是谢惊棠那样凌厉张扬的不逊,如若此时她换了一身宫装,必定是明艳大气的模样——但也只是这样。
一旦收敛起这双燃烧着野心与欲望的眼睛,泰和县主并没有那股脱颖而出的特别气质,反而像是京城高门大户中最常见造景的假山与湖水,有棱角却不危险,周身气场如水,平和中微漾开波澜。
这样看来,她接近隋子明定然是蓄谋,就是不知道她图谋的只是隋子明身后的裴度,还是包括了隋子明这把没什么人敢握的刀。
裴度的目光若寒潭:“县主今日来,可不像是叙旧。”
“是为我,更为天下。”
泰和县主迎着裴度的目光,声音终于带出几分锋芒。
“陛下登基至今,尚在太后与您的羽翼下打转,纵使明知吴王一脉在旁侧虎视眈眈,也仍旧选择与虎谋皮,想要通过除掉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亲征,您当真打从心底觉得,陛下堪为帝王吗?”
一开始的试探过后,泰和县主在察觉到裴度并没有多少耐心后,便干脆利落地说出来意,显然是十分熟悉裴度的处事与性情,知道和面前这位权臣玩弯弯绕的那套弊大于利。
“两年前,河南的蝗灾拖了三月才发出赈粮,更别论自陛下登基起,北疆的军饷便被拖欠挪用到了十不存一的地步——旁人有说您是外戚权臣,有人说您心冷似铁,但在泰安心中,您是一位心系百姓的好官。”
“如若不是因为顾及天下最后这摇摇欲坠的天空,顾及百姓陷入战乱后的流离苦痛,您有的是其他的选择,有无数次机会能激流勇退,不至于走到现在退无可退,唯有造反才有可能得以善终的地步。”
“裴大人,难道您就真的不曾想过,坐在龙椅上的人若是换一个更有脑子有手段,能被您教导成才的君主,或许能少些糟心?”
裴度玩味道:“泰安县主是要我助你废掉身为我表亲的陛下,推一个只是宗室之女的县主上位?”
“并且,这位县主还一定会亲政掌权,除去我这个内阁权臣?”
“是。”
泰和县主答得干脆,没有丝毫掩饰。
“世人皆知郑氏太祖为大周开国皇帝,但谁如今还记得,当初太祖皇帝是以半国权柄为聘,求娶才名贤名远扬,门下食客幕僚数以千计的阴山县主?”
当年的阴山县主智谋卓绝,没有她的相助,郑氏太祖能不能打下这个江山绝对是未知数。
只是天下定后,郑氏太祖既不舍得真正履行共坐皇位的诺言,同时也忌惮阴山县主的能力,于是半国的权柄一点一点在名为帝王之爱的甜言蜜语下,被蚕食成了困于宫墙的皇后之位。
那位曾经惊才绝艳的阴山县主,最终只在大周竭力保留下了寻常百姓家中女子也当启蒙读书,亦可招婿当家,同性之间也能结契共助风雨同舟……这些如同火种的微弱光芒。
“大周的皇位本就是郑氏与阴山县主共有,阴阳并齐。”
“太祖当年并非胜在性别,而是对外以贤能之名压阴山县主一头独揽大权,若能证明我比如今郑氏子弟都强,贤能更甚,即使身为女子,又为何不能抢?”
说完这些,泰安县主想到来之前,与裴大人母亲有过手帕交的母亲隐晦所言,凛然挑破:
“况且,正因我不姓郑,又非郑氏嫡系血脉,是无论怎样说都足够离经叛道,甚至是能让大周诸位先帝气到从皇陵死而复生的人选——才有机会争取到您,不是吗?”
泰安县主看了一眼旁边面露思考之色的沈溪年,想到这段时日偶尔从隋子明嘴里套出来的一点蛛丝马迹,泰安县主虽然觉得这话真的有些离谱,但还是怀着赌一把的心态接了句:
“我还可以让人为您和沈公子立传写书,不论之后山川移形,朝代更替,您和沈公子的故事都会被史书铭记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