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沈溪年一步步逼到撞在桌案边缘的皇帝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球充血。
“他既已存了求死之心,为何不能成全朕?!”
“朕又没有逼他!是他自愿要去死的!”
话音未落,皇帝突然转身冲回案几旁,伸手从案下抽出一柄短刀。
鲨鱼皮刀鞘泛着暗光,抽出时刀刃在烛火下映出冷冽寒光,瞬间划破殿内平静。
“今日上书房,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人。”皇帝深呼吸了几下,胸膛的起伏逐渐变得平稳,他握着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刀刃直指沈溪年,“朕不能留你。”
他顿了顿,调转刀刃,将刀在自己手臂上轻轻贴了贴,冰凉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却更坚定了心思。
“沈溪年,‘刺杀君王’的罪名,即使裴度想护你,满朝文武与天下百姓也不会答应。”
他以为这番话能让沈溪年慌乱,可沈溪年只是静静看着他——
看他握刀的手不停颤抖,看他眼底那抹色厉内荏的恐惧,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他竟转身走到殿侧的紫檀木椅旁,从容拉开椅子坐下,甚至还调整了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才抬眸看向皇帝,嘴角带着丝淡笑。
那神情太过沉静,眉梢眼角的从容,竟与裴度处理朝政时如出一辙。
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正是皇帝最厌恶、也最畏惧的模样。
每一次,每一次,在被裴度这样看着的时候,皇帝都觉得自己像个一事无成,无药可救的朽木蠢货。
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皇帝脸色骤然沉得能滴出水,原本阴翳的眼眸更显漆黑。
“你笑什么?!你以为朕不敢动你?朕是天子,杀你一个世子,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大周的皇帝生出争夺权势之心当然没什么不可,但……
多可笑啊。
身为皇帝,最拿手的手段,竟然是后宅妇人惯用的威胁。
哪怕面对的只是沈溪年一个名声不显,年龄不大的虚爵世子,皇帝想出的拿捏之法,就是想要用自伤这样的幼稚手段引导旁人来对付沈溪年。
这么近的距离,只有皇帝的手里有兵刃——他依然不敢正面和人相对。
他习惯了站在别人的身后,依赖那座笼罩保护他的山,却又憎恶这座山给了他阴影。
何其可笑。
“陛下自然敢。”沈溪年的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刺骨凉薄,“只是陛下若真想让臣担‘刺杀’罪名,不妨选个好地方。”
他抬手指了指皇帝的大腿,又指了指心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商行行情。
“往这些地方扎,血流得快,场面也吓人,到时候臣的罪名定得更重,岂不恰好合了陛下心愿?”
皇帝握刀的手猛地顿住,刀刃“哐当”磕在案几的玉瓶上,吓得他手一抖,差点把刀扔在地上。
他死死盯着沈溪年,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人——不过是个刚及冠的世子,竟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甚至教唆他自伤。
“你……”皇帝张了张嘴,想骂却语塞。
他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着像是在一遍遍说服自己:“朕是他的表弟,当年他辅佐朕登基时,对他的父亲发过誓,永不谋逆……他不会谋反,他没有其他能扶持的皇帝,他不会杀朕,不会……你与他不过相识几月,哪里来的深情……”
沈溪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轻却清晰,带着看透一切的嘲讽。
他抬手叩了叩椅扶手:“甲一。”
听了全程,已然面冷似寒冰的暗卫无声自房梁上一跃而下,单膝跪在沈溪年身侧,对身穿龙袍的皇帝视若无睹。
“公子。”
皇帝抬手指向突然出现的暗卫,手指颤抖,目眦欲裂。
沈溪年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皇帝心上:“陛下,凡事莫要将自己看得过高了。”
“前两日臣与首辅大人打赌输了,正是懊恼的时候,不知陛下有没有兴趣打个赌?”
“臣现在让暗卫去把殿门、窗户全关死,守在门外,保管什么人都不会注意到这里。”
“到时候,臣就在陛下身上划上这那么一刀……嗯,这上书房隔音极好,陛下喊破喉咙也没人听见,倒是方便了臣。”
“而后,咱们便等首辅大人过来。”
沈溪年微微笑着。
“看他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是会选择忠心救驾,还是拿了我手中的刀补上一刀?”
皇帝脸色瞬间惨白,踉跄着后退一步,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着沈溪年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人比裴度还可怕——裴度虽权倾朝野,还守着君臣体面,可沈溪年,竟真的敢杀他。
至少,他是当真起了杀心!
“你敢!”皇帝的声音没了刚才的硬气,“裴度不敢谋逆,他能信任的皇帝只有朕!除了朕,他再没有能扶持的帝王!”
“陛下又错了。”沈溪年轻轻摇头。
沈溪年的目光扫过龙椅,带着漫不经心:“这天下从不缺坐龙椅的人。”
“实在不行,裴首辅只需派人去民间找个孩子,眉眼肖似先帝,编一段‘先帝遗子流落民间’的故事。到时候请几位老臣作证,祭告太庙昭告天下,谁会追究孩子是不是真的先帝血脉?”
说着说着,沈溪年当真心动了。
他觉得,大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反派首辅者反派味儿十足,他如今居然也能说出这些话了。
“当年陛下登基,不也是靠裴首辅的支持吗?”
沈溪年的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割着皇帝的尊严。
“陛下以为自己是裴度唯一的选择,可在他眼里,陛下和那找来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个能稳住朝局、让他继续掌权的幌子罢了。”
“你胡说!你胡说!”心中多年来担忧恐惧的事情被挑破置于眼前,皇帝终于崩溃,挥舞手中短刀,形若癫狂,“朕是天子!朕是先帝钦定的继承人!裴度不敢这么对朕!”
看着身前的帝王,沈溪年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兴趣想法,只想见一见裴度,于是他不再理会身后的皇帝,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他的身后,甲一却丁点松懈都不敢有,时时刻刻盯着周围的动静,包括皇帝手里胡乱挥舞的那把刀。
上书房的殿门被打开,凛冽的风裹着初雪的寒凉吹起沈溪年的衣摆。
身穿绯色官服的裴度就站在殿外。
沈溪年身后殿内皇帝发狂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见沈溪年出来,裴度微微俯身,骨节分明的手朝着殿内的沈溪年伸来,掌心很暖,带着一如既往的沉稳安心。
沈溪年指尖刚触到他的掌心,便被稳稳握住。
裴度牵着他转身向外走去,步履从容,衣袍拂过地面时带起轻微的声响。
路过廊下低眉弯腰候着的年轻太监时,他脚步未停,声音淡淡响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冬日寒凉,陛下既已抱恙,便该卧床好生静养,即刻传旨,着太医院三位院判轮流值守,务必悉心照料。”
“太后担忧皇帝病情,悲痛之下几度昏厥。即日起闭宫静养,不得有任何往来。”
“侍卫沈原,谣言惑上,杖毙。”
“是。”身着司礼监太监服饰的年轻太监低头应答,“奴婢遵命。”
……
两人就这么并肩而行,路过朱红的宫墙,走过宫内长长的青石砖,走出了这座四四方方吞人魂魄的内城。
裴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多少,或者说他从前也未必就全然没有猜测,但此时的他却不见半点愤怒,只有从容不迫的温和。
他拍拍沈溪年的手,笑着道:“不生气了,与其想这些伤身,倒不如想想看立谁做下一个皇帝。”
多么反派的天凉皇驾崩的发言。
但沈溪年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