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低头看着策论上印着的私章,顺着念出印章的内容。
这篇策论是裴度年少时写的,印的自然也是裴度的私章。
扶光……是恩公的字?
扶光出东海,照此山河明。
好听。
裴度见沈啾啾凑在红色的印章边左看右看,整只鸟恨不得趴在上面研究,索性将私章拿出来放倒在沈啾啾面前,让沈啾啾研究。
这是一方色泽莹润的白玉小印,沈啾啾用鸟喙轻轻碰向印章顶端雕刻出的瑞兽,小眼睛里满是赞叹。
这么小的玉,雕刻出的瑞兽却栩栩如生,细节生动,可想而知雕刻者的技艺高超。
沈啾啾越看越喜欢,他总觉得这方印章并不是质地上的坚硬,而是透着一股让小鸟很舒服的暖意。
“我的母亲很喜欢做一些小东西,木雕,竹雕,玉雕……我小时候,甚至有一整个屋子的小摆件。”
裴度的手指轻轻揉着枕在白玉小印上的小鸟团子,语气温和,不论说什么都是情绪淡淡的平静。
沈啾啾恍然大悟,怪不得恩公作为一个身居高位的文人,做木工活搞个小鸟毛笔什么的还挺熟练。
裴度:“我的表字是从前外祖父一早取好的,所以母亲便帮我刻了这枚小印。”
沈啾啾从裴度的话里意识到关键信息,思考理解过后,倏地一愣。
也就是说,恩公的母亲在恩公及冠前便已经去世,这枚小印其实是恩公母亲留下的遗物?
说起来恩公的外祖家,应该是和隋家有点关系的吧?
怎么好像也从来没有听府里的人提起过,更没有走动?
“好了,溪年,看完策论我们就来说说你的问题。”
裴度示意肚皮朝天躺着的小鸟起来。
沈啾啾拖拖拉拉地站定,眼神在桌面上扫来扫去,长尾羽在身后晃啊晃的,活脱脱一只走神鸟。
裴度去查过这一届的科举案卷,科举监考官员的确各有偏向,清流世家之间也多有牵扯,不过就考生名次来说,虽非完全清明,但也相差不远。
在看过沈溪年的策论后,裴度便明白了问题出在哪。
“你的策论切入点很新颖,行文流畅,辞藻华丽,用典精当,的确是很一篇很精彩的文章,但恰恰欠缺了作为策论最重要的一点。”
“溪年,你的策论太漂亮了。”
沈啾啾虽然立志做一只咸鱼鸟,但听到裴度这样的评价,还是忍不住目光追随过去,小鸟眼睛有些耷拉,看起来有一点点不高兴。
“于策论而言,文采不过是锦上之花,真正要紧的是务实。”
裴度看出了小鸟的别扭,原本到嘴边的话一转,手指轻点策论,改了说法。
“今年的考官为人务实,比起华丽的文章,更偏向实论。”
这句是实话。
如果换一个喜欢作文章的主考官,沈溪年定会名列前茅。
但科举就是这样,考生的运道也占了很大的一部分。
况且,裴度虽说避嫌科举考试,但他本人更倾向能做实事的官员——毕竟如今朝上着实不缺只知锦绣文章的朝臣。
所以才有了这一届更注重实事的主考官。
“你看这里,论及学校之兴,你说‘当广建学宫,雕梁画栋,以彰文教之盛’。”
“这话是无错的,但建学宫的钱从何处来?是加征赋税,让百姓苦不堪言,还是挪用本就紧张的水利、赈灾款项?”
“再者,学宫建好后,教习先生又要如何解决?是随便找些腐儒充数,还是有切实的选拔、培养良师的办法?”
“这些都是出题者想要看到的,得到的实际建议,但你的策论却过门而不入。”
“溪年,策论的重点,是看你能否剖析时弊,给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而非做文章本身。”
沈啾啾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闷闷不乐地啾了一声。
他当然承认裴度说的都是对的,但……
裴度见小鸟岔开鸟爪,耷拉着脑袋坐在策论旁,不由安抚沈啾啾道:“无碍,这些无非是你缺少见识经验,我们可以一步步来。”
“溪年,你认为你擅长什么?”
沈啾啾听到裴度的摸底问题,翅膀尖尖动了下,看上去莫名有点局促。
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实话实说,让裴度就此放弃培养一只小鸟成为朝廷栋梁之材的离谱打算。
沈啾啾张开翅膀示意裴度帮忙给小鸟戴一下毛笔。
准备就绪后,沈啾啾张开翅膀,在纸上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下回答:
【我看完了大周朝所有的科举试卷和优秀策论】
【我会分析押题】
【这次的策论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最擅长考前临时抱佛脚】
沈啾啾写完,张着翅膀支棱着毛笔,就往纸上一站,梗着脖子仰着头,一副破罐破摔小鸟的确不是什么天才的理直气壮。
毛球似的身体旁边,“临时抱佛脚”这几个字写得又大又醒目,带着华夏应试大学生的绝对自信。
小鸟超会考试的!
第28章
裴大人是一位奉行实践出真知的文人。
他对沈啾啾进行了一番摸底考试。
然后,看着偏科方向让他很不能理解的小鸟团子,裴大人陷入了沉思。
沈啾啾并没有完全恢复身为沈溪年的记忆,但知识这种东西,很多时候会融入人的灵魂,成为人的本能。
言谈举止,文章书写,都会不由自主带出来曾经读过的书、经历过的事、凝聚过的思考。
沈啾啾……或者说,应该是沈溪年,他是一个在裴度看来有些奇怪且矛盾的读书人。
研究历代科举,猜测考官出题偏向的读书人少吗?
天下皆是。
但能押中科举考试的,又有几个?
这的确是一种能力,但更是天赋。
更别提沈溪年在大朝局与局势分析上,有着绝大多数文人都没有的敏锐嗅觉。
这甚至是一种能透过迷雾直达本质的本能。
这是近八成文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眼光。
从这方面来说,沈溪年无疑十分适合成为某一方势力的幕僚。
是的,幕僚。
裴度不认为沈溪年适合做官,至少现在的沈溪年不适合。
做朝廷文官,沈溪年缺少进入翰林需要的耐心与对文典的钻研,更没有身为御史的刚正;
做外放一地治理百姓的县官,沈溪年的很多想法举措虽本身无措,甚至他总能从诸多选择中挑出最正确最有长远利益的一个——
但实地治理一县,需要的不是最正确的决策,而是最适合当地情况,在安抚百姓的前提下颁布短期内最有成效,最能激励百姓的决策。
出于身为内阁大臣的习惯,裴度免不了思考,如若沈溪年是他的学生,他会如何教导安排溪年?
幕僚?
在真正的乱世之中,幕僚或许地位斐然,但至少在如今的大周朝,幕僚仍旧是上不得台面的门客。
裴度不认可这样的选择。
溪年还小,很多东西还可以慢慢教导,一点点灌输,引导。
溪年配得上更好的出路。
裴度捏着沈啾啾的摸底试卷自顾自沉思着,桌上的沈啾啾已经完成了两轮桌案往返跑,扭头就发现裴度还在思考。
沈啾啾走到裴度手边,尾羽一撅,坐成了一团洒了芝麻花生碎的糯米团子,仰头看着自己的考卷。
小鸟的成绩有那么差吗!
沈啾啾快速把自己的答案扫了一遍,觉得就算不是天才惊艳的程度,也应该至少算个中不溜吧?
他都没见裴度因为哪一份奏折沉默这么久。
裴度的视线从考卷上一路下滑,落在沈啾啾的脑壳上。
沈啾啾察觉到裴度在看他,身体往后仰,眨巴着小鸟眼睛回看裴度。
裴度伸出手,戳了一下沈啾啾的后脑勺,及时将险些躺下来的糯米团子扶正了。
他之所以会沉思这么久,还因为沈溪年身上的一点,无法从书籍教导、人情世故指引改变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