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原本面带微笑静静听着,冷不丁听到自己也在其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哭笑不得:“主公实在是……很调皮。”
笑过后他正色,看向元昉。
“可惜主公此愿,天下无人能代为实现。当今凡有攻城略地战绩之将,大都用过屠城之计。摄政王本人虽不曾屠城,却没有阻拦过手下诸将。或许,出生世家之人,穷其一生也不会真正与百姓共情。”
“所以,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者,只有主公。”
钟情从手中腰间取下一物,抬头看向元昉,双手呈上。
元昉一怔:“这是何物?”
“我知道主公曾在躲避摄政王追杀时弄丢佩剑,于是遍寻名师求得此剑,今日赠予主公,望主公来日得偿所愿。”
元昉眼中跃起灼灼光华,他双手接过,拔剑出鞘。
月光落在清凌凌的剑身上,照见一双剑眉星目,也照亮剑口处的刻字——
太平。
元昉挥剑,剑锋所过之处即使风雪都稍稍停滞,像是被拦腰斩断。
“世间不平,太平出。”
他赞道,“好剑。”
收剑入鞘,元昉立在钟情面前,眉目间意气风发,壮志凌云,天地间浩大无声的落雪顷刻间沦为陪衬。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愿应军师之愿,救天下百姓于水火,除暴安良,匡世济民。”
他静静等着面前的人说话,但钟情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那双琉璃一样灰色的眼睛像是融化进了一抹夜色,暗沉沉的,杂糅着几分熟稔而又陌生的情愫,倒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元昉伸手碰了下钟情的眼睛。
“军师?”
钟情如梦初醒。
第71章
元昉含笑问:“军师在想什么?”
“我在想……希望主公有朝一日权倾天下之时,也能不改此志。”
“伛偻行乐日,天下盛明时。”元昉伸出手,目光坦然而坚定,“元明时定不负军师所托。”
钟情亦伸出手。
两手交握,双目相对,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是仅有的温暖和色彩。
在这样静谧而肃穆的气氛中,他静静道:
“钟情,钟子弗。”
元昉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不知是哪个弗?”
“弗学击能。”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击能。”元昉赞道,“好名字。”
钟情沉默片刻,忽而笑道:“主公总打趣我说是读书人,可今日才知主公书读得未必比我少。”
“过目不忘,但未解其意。只不过在子弗面前附庸风雅罢了。只希望子弗能看在我这般投其所好的份上,也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
“别在叫我主公了。你我知己,就以字相称吧。”
他无比企盼地看着钟情,但钟情话到嘴边,却始终无法说出那两个字。
实在是太像了。
他赠他佩剑,然后他们各抒己志,最后,他们称呼彼此的字,来弥补不曾一同加冠的遗憾。
片刻沉默后,钟情低头,抽回手:“送我回去吧。”
二人回到房间。
刚推开门,元昉便去生火煮茶,煮好茶后赶紧倒了一杯给自家军师暖手。
他们隔着火炉对饮。
火焰在面前人眼中跳跃,那般不近人情的清冷霜色也好似稍稍融化。元昉突然笑问:
“子弗真的不考虑喜欢一下我吗?”
钟情捧着茶杯抿了一口,正要回答,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一声“请进”后,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进来的人是梁谌。
赤裸着上身,背后绑着荆条。
一进门就单膝跪下,抱拳行礼道:
“梁谌自命不凡,不听军师忠言,险些误了主公大事和百姓性命,特来此效仿前人负荆请罪!”
他一把抽出背后荆条,双手奉上,眼神恳切。
“请军师打我吧!”
元昉一口茶喷出来。
他一边捂住钟情的眼睛,一边怒喝道:“梁公谛!你干什么!”
梁谌倔强道:“此事是我与军师之间的事,还请主公不要掺和。”
元昉气得一声冷笑,正要发怒,却被钟情用很轻的力道拉下挡在面前的手。
他怒火一顿,收回手后没好气地暗自嘟囔:“脱了又怎样,一点也不好看。”
钟情抬手虚扶,温声道:“梁先生一片赤诚忠心,我又怎会与先生计较呢?请起吧。”
梁谌不肯:“军师不罚我,我于心难安。”
钟情挑了挑盆中炭火,让它燃得更旺些。
“摄政王此次出师不利,必定怀恨在心。此次他急于求成犯了兵家大忌,这才战败。流星马报摄政王已带军驻扎在山脚休息整顿,若卷土重来,恐怕我等就没有此次的好运了。不知公谛有什么看法?”
一说起正事,梁谌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回道:“南地豪强割据,匪患未平,长时间驻兵必定会引来旁人窥伺。若是派人伪装成这二者,频频前去寻衅,是否能让摄政王警醒,班师回朝?”
见他说话间不知不觉已靠在火炉边,钟情便又给他送去一杯热茶。
他还想找一件自己的衣服,但元昉按住他,随后从自己身上解下一件,万分嫌弃地扔给梁谌。
见梁谌穿好,钟情才道:“摄政王心性极坚,豪强和山匪不是他的对手,不仅不会给他造成影响,万一被他发现是我军假扮,反倒会使我等露怯。”
“那军师的意思是?”
“此人生性多疑,豪强和山匪近在眼前,他能亲自着手解决,故而不惧。但若有远在天边的事……”
梁谌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钟情于是不再继续说下去,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一旁的元昉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急得真想给梁谌后脑勺来一下子:“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二人还是不说话,只各自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小几上写了两个字。
抬起手后,元昉凑过去一看。
他们写下的是相同的两个字——漠北。
元昉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到一种匪夷所思的怪异。
“等等,你俩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
他连退敌之策都来不及在乎,颇为委屈道,“子弗,我先认识你的,不该我们才是第一好吗?”
*
北冀,皇宫中。
萧晦狠狠掷出手中折子。
折子锋利的一角砸歪某位臣子的官帽,脑门登时破开一道血迹,那官员却跪在地上连一动也不敢动。
“孤离开时,你们上报漠北异动。如今孤回来了,你们又说漠北已经撤兵。谁来为孤解释,这是何意?”
殿下一片寂静,只有座中摄政王手拿折子轻敲桌案的声音一下下响着。
听在众人耳里,简直就像阎王的催命鼓。
有人战战兢兢开口:“漠北蛮子本就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行事无常,来无影去无踪。是殿下英明神武,让这些蛮子一听殿下威名就闻风丧胆——”
萧晦不耐烦地打断他:“再说这等废话,孤便割了你的舌头。”
那人瞬间吓得仆倒在地,却不敢出口喊息怒。
另有一人于心不忍,替他解围道:“依老臣之见,恐怕又是晓城那位幕后高人在暗中指点。”
“你倒是和孤想一块儿去了。”
萧晦讥诮地冷笑,“元昉那个蠢货,当年旭城之战只会一味死战,在孤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如今有了为军师,竟也懂得用计了。”
老臣急忙出主意道:“殿下何不派密探暗中调查,待弄清此人究竟是何身份,再威逼利诱之,让他弃暗投明,拜入殿下麾下?”